2021-4《收获》｜青年作家小说专辑：半篇半调（糖匪）

《半篇半调》（糖匪）简介：

陈可青出身普通，姿色平平，却不可思议地拥有一亿活粉，跻身于一线美妆博主之列。她的神秘走红引来人们的好奇。一位记者为了写出一篇调查报道，只身来到了陈可青的故乡，可他越努力就越深陷迷雾。陈可青与她周遭的事物看似平凡朴素，却实实在在被某种令人无法理解的事物侵入了。这篇写了一半的报道没必要也不可能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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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篇半调

糖匪

下面是一篇没有完成的新闻报道，以及报道它时发生的故事。本来可以是轰动一时的新闻，遇到半吊子记者，变成一纸废稿，一记哑炮，从此不见天日。到今天，这些事情再也不会有人想要知道。

1

“我不好看，没想到会红。”几年前的一次采访中，陈可青这么对记者说道。

她说得没错。就算化了妆，她的长相也只能算是普通。没有人会将她这样的女性和顶流美妆博主联系到一块，直到她成功爆红。有人说陈可青拉低了这行的颜值底线。更有人在这条评论下面回复说，因为陈可青，现在大家只能到马里亚纳海沟去找这条底线。类似的刻薄言论层出不穷。不少网友推测这是同行在背后中伤。即便如此，也很难苛责那些人。毕竟在竞争激烈到生死相搏的美妆圈，陈可青的成功可以说是侮辱了业界所有人。

为什么这样一张平淡无奇的脸，能吸引到一亿活跃用户？“绝对不是数据造假。”永美的数据总监陈冉作出保证。作为全球最大、也是陈可青所在的美妆平台的数据总监，陈冉竭尽所能证明自家平台——当然还有陈可青的清白。几天前他刚刚举办了一场平台数据管理讲座，演示平台内部算法如何过滤虚假数据、修正分析结果。“我们的团队夜以继日工作，就是为了保证数据的真实有效。数据，数据最公正了。”陈冉不厌其烦重复着他在其他场合说过的话。在他看来，不单是陈可青，永美所有博主都和永美的数据一样干净无瑕。

“永美的水很深，好多事都不能碰。不过说到陈可青，我出于兴趣还真调查过。她的确没有买过流量，一亿粉丝全是活粉，活蹦乱跳的那种。”像唐泰这样好奇的独立数据分析师不在少数。其中不少是信息专业的学生。这些人无论专业背景如何，最后殊途同归，绕了一大圈又回到问题本身：是的，陈可青真的拥有一亿活粉。但是，怎么会呢？

陈可青刚刚崭露头角时，她现在的经纪人S（此处为化名）找到了她，两人建立了牢固的合作关系。所以也有人说是S造就了陈可青。S却不这么认为。在她看来，陈可青只靠自己也一样能红。“你别误会，我不是谦虚。”S解释说签陈可青的时候，她已经有了几万粉丝，这就是她的基本盘。外形和粉丝数量之间存在巨大反差，这种反差足够激发人们的好奇，想要搞明白怎么回事，搞不明白他们就会和人讨论。一张普通面孔经过不断发酵，成了现象级的普通面孔。“我告诉她，你的普通，对于一个已经有几万粉丝的网红来说，就是魔法，是你的独一无二的破圈法宝，是其他同样级别网红无法摹仿的特质。”

到底是她身上什么特质吸引了最初那几万粉丝呢？

S坦言，她不知道。她深入调研过，也问过陈可青，却仍旧毫无头绪。“陈可青的案例，不可复制。”S感到非常遗憾。

陈可青出生在东南地区一个小岛上，毕业后来到沿海直辖市发展，在一家服装工厂做设计师助理，一做就做了十五年，职位薪资几乎没有上调。那些日子过得飞快，或者说，完全静止。她感觉不到一天与另一天的区别。人造环境里，日夜交替四季变更化为水银色灯光下恒温体验。感觉不到热也感觉不到冷，皮肤好像不存在了；没有剧烈光线变化，瞳孔也不需要收缩放大。她说自己好像陷进一个静止恒久的梦里，变成服装模特道具中的一个。助理的工作琐碎单调，总是那几样：检查AI安排的行程是否合乎设计师心意、检查AI的流程报告、节日给设计师家人送去鲜花和人工祝福、面料体验，基本上是替设计师和人工智能打补丁，围着人和人工智能转。不复杂，但是花时间。一天下来，精神耗尽，脑袋里空空荡荡。她还说她那时不怎么在意形象，没怎么在这方面花心思。几位前同事也都证实她那时的确不怎么化妆。“很偶然的。有一天下班早，我就和工友一起去围观副厂长‘搞’美妆直播，觉得有点意思，再被一撺掇就自己‘搞’起来。”当被问到加入美妆界的契机，陈可青这么回答道。

又是一个“一不小心就成功”的故事。

2

第一个拿铅粉糊脸的女人不会想到人类对美丽的渴求能发展到今天的规模。虽然她可能同样也不理解拿铜绿画眼圈的埃及艳后，但毕竟两者之间不存在实质性差别，都是以伤害身体为代价的美颜手段。到今天，男女老少所有人都在设法拥有更美丽年轻的外貌。巨大的需求拉动科技创新，催生包括体外骨骼雕塑、纳米智能等在内的新型科技行业兴起，并成为经济支柱产业，仅去年一年就提供了七十四亿的消费额，占全民社会消费总额的百分之三十二。丰厚的利润吸引了大批人才和巨额资金投入。竞争也格外残酷，不时发生投毒、毁容之类的恶性案件。

美妆直播博主作为这一行业的出口，直接面对消费者，其中牵涉的利益关系更是复杂。经过调查，除了陈可青，永美排名前十的美妆博主都是二代出身，不仅家底丰厚，更有普通人不能想象的人脉资源。李丹彤，被陈可青挤出前三的永美美妆博主，除了拥有以上两种优势，她的家族在西南山地地区更是黑白通吃。有传闻说当地事业单位要求所有公务员观看李丹彤直播。“都说是传闻，作不得数。大家拿出证据再说话。”李丹彤回应道，“镜头前的实力是美妆博主的根本之道。”

“你觉得陈可青有实力吗？”

“她是一个传奇。”李丹彤抬起眼眸，对着镜头轻笑。

3

“传奇”陈可青坐在镜头前，从助手手里接过一管鱼胶去皱隔离粉底，在手背上挤出米粒大小，抹开，嘴里含含糊糊说了句什么，连字幕机器都没识别出她的话。镜头切到亮晶晶的手背，一个特写，然后转到陈可青的脸。她对着灯光转动脑袋，尽可能展现更多的脸部角度，然后她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在手背上一刮，刮出一层银色粉末，小心翼翼均匀涂在脸上，揉进皮肤里，再次对着灯光转动脑袋，匀速而极其缓慢。屏幕上，又是特写。放大数倍的脸的局部，失去了实感，好像勘探镜头下的幽深井底，一寸寸暴露在摄像头前。没有什么需要隐藏。屏幕上，她的皮肤洁白光滑毫无瑕疵，比人偶更完美。每个女孩都希望拥有那样的皮肤。陈可青告诉她们，她们可以——只要坚持使用这款鱼胶去皱隔离粉底。

这支粉底的直播是经纪人S为陈可青接的第一份直播，由专业团队制作，于两年前拍摄，用了一百二十帧的高帧率，直播销售额上亿，高居该年直播销售榜第四位。

陈可青的确拥有令人艳羡的肤质。但和其他以好皮肤著称的博主相比，她的皮肤条件不算出众，缺少光泽，不够晶莹剔透，因而坊间一直流传她依赖微创整容的传言。对此，陈可青的反应十分冷淡。

“对，我知道。”

“你不解释吗？”

“解释过很多次了。”

“有用吗？”

“有用的话，你还会问我同样的问题吗？”

“其实大家更想知道为什么你能吸引来那么大流量。”

“我知道。但我不知道答案。”

选读完

糖匪，1978年生，作家，评论人。上海作协会员。美国科幻和奇幻作家协会作家会员。出版短篇小说集《奥德赛博》《看见鲸鱼座的人》，长篇小说《无名盛宴》，多篇小说在海外发表，两次入选当年美国最佳科幻年选。《熊猫饲养员》入选Smokelong Quarterly2019年度最佳微小说。同年《无定西行记》获美国最受喜爱推理幻想小说翻译作品奖银奖。《孢子》获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除小说创作外，也涉足文学批评、诗歌、装置、摄影等不同艺术形式。

2021-4《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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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4《收获》目录

长篇小说

囚徒（李锐）

青年作家小说专辑

冻土观测段（董夏青青）

孔雀（叶昕昀）

再过二十年（小杜）

德里之夜（李元）

缓步（班宇）

宛远是个美人窝（武茳虹）

瀑布旅馆（宋迅）

缝隙腐蚀后的第二十秒（谈衍良）

半篇半调（糖匪）

最后一次变形（路魆）

行走的年代

生命胜利了（余华）

北纬40度

“土木之变”及皇帝和他的王先生（陈福民）

山河入梦

大河至上（王剑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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