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咪哲学：为什么猫不为幸福而斗争？

作者丨德安博（美国汉学家）；翻译丨王立秋（哈工程讲师）

学术界让学者受尽磨难。从学界混出来后，还想、甚或还能用吸引非学院人士的方式来表达复杂观念的人不多；事实上，很少。约翰·格雷，就是这些罕见知识分子中的一位。

教授往往会嘲笑那写给更一般读者的著作。什么东西火了，就难免被认为是不严肃。可真相是，大多数教授不过是自身在写作、说话甚至思考时，无法吸引学院以外的人士而已。在经历多年的严格、专业化训练之后，学者发现要向自己狭隘领域外的任何人传达自己的看法都很难。格雷则不然。《猫咪哲学：猫和生命的意义》就有着广泛的吸引力。甚至，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它还让读者严肃地思考激进的观念。

约翰·格雷（John Gray）：《猫咪哲学：猫和生命的意义》（Feline Philosophy：Cats and the Meaning of Life）， Penguin Books2020年10月版

好生活是你已经有的生活，猫不会去想不曾拥有的生活

谈论这些议题是非常困难的：人类进步的神话、自主与理性一根筋的愚蠢、义人自负的态度和相关的道德的矛盾性质，接受爱和死实际都不是什么大事，以及生命的意义其实没有意义（生命意义的无意义性是这本书真正的要点）。格雷就这么做了，但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使用强有力的论证、合乎逻辑的推理或其他常规的哲学工具。他提到了一些鼎鼎大名的哲学家，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把这些名字放在了各种关于猫的小说背后。通过把关于猫的故事与事实，与哲学交织在一起，格雷在不告诉读者要怎样推理或要思考什么的情况下，邀请读者来进行严肃的反思。

在第一章，《猫与哲学》中，格雷直言：“猫的性质，以及我们可以从中学到什么，是这本书的主题。”在第一章和第二章《为什么猫不为幸福而斗争》中，格雷把哲学呈现为一种不安的结果：在一个混乱而不可预言的世界中，哲学生来就是努力安抚生活的焦虑。因此，幸福也就变成了一个在我们不觉得不安时才能完成的未来计划。不幸的是，当我们在心里揣着一个清晰计划时去努力，往往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我们的生活是被偶然塑造的，我们的感情是被身体塑造的。大部分人的生活——大部分哲学——都在努力使我们分心，让我们看不到这个事实。”而另一方面，对猫来说，幸福可能只是它们的自然状态而已。

哲学家与猫

在下一章中，格雷重新谈论了他更加独特的立场。在讨论《猫咪伦理学》时，格雷提醒读者注意，道德价值、道德标准和一切思考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方式，都是相对的和偶然的，它们与具体的历史及地域有关。“在人们谈论道德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谈论什么。同时，他们又坚定不移地确信自己说的东西。这看似矛盾，实则不然，因为他们其实是在表达自己的感情。”通过大量地借鉴斯宾诺莎、道家（《道德经》）和禅宗，格雷在各种对道德、理性主义、能动性和自我的攻击中游刃有余。

第四章提供了一个舒缓严肃哲学讨论的喘息之机。在这里，格雷通过总结各种关于猫的小说，讨论了《人之爱 vs 猫之爱》。很难说，格雷试图具体论证的点是什么——如果他真在试图论证什么的话。这没有批评的意思。和许多伟大的思想家一样，格雷只是在邀请读者反思和琢磨特定的视角而已。第五章《时间、死亡与猫咪的灵魂》的风格也差不多。统领这个章节的，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想法：看起来，猫“把生命当做礼物来接受”，而人，则焦虑地在生命的每一个方面劳作，并经常陷入关于死亡的无尽思索。

猫“把生命当做礼物来接受”，人则焦虑地在生命的每一个方面劳作，并经常陷入关于死亡的无尽思索。

在最后一章《猫和生命的意义》中，格雷提出了一个具有挑战性的想法：“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好生活不是被选择的，而是被发现的。”他让我们想想道家的观念，即“我们必须遵循我们内心的道”。要是我们做到了那个，那么，我们的生活就会“比任何完美的观念更丰富”。他继续说道，“好生活不是你本可能过或还可以过的生活，而是你已经拥有的生活。在这里，猫可能是我们的老师，因为它们不会想它们不曾有过的生活。”

最后，格雷给了我们“十个猫咪关于怎样活好的窍门”。通过思考“猫咪哲学”或诚实地反思生活，我们就会学到这简明扼要的十课。在内容和风格上，最后一句话总结了全书：“生命的意义是一次触摸、一个气味，它们的出现是偶然的；并且，在你意识到之前，它们就没了。”

“好生活不是你本可能过或还可以过的生活，而是你已经拥有的生活。”

“游”：在各种狂妄添油加醋的世界中，不要动辄就非黑即白

读者可能会为此而感到奇怪：这十课都没有提到“游”（play）。进一步用理智来思考，这甚至会变得更加令人困惑。要知道，这位英国知识分子极其迷恋道家和禅宗；他的著作《刍狗》（Staw Dogs， 2002）的书名，就出自《道德经》的第五章。

但《猫咪哲学》，明显没有提到道家第二重要的文本，也即在推动道家和佛教的哲学交流（这个交流最终促成了禅宗）上起重要作用的《庄子》。这部道家经典，不但充满了笑话、动物之间的谈话、从树得出的建议，它还引入了作为哲学之道的“游”，并把它倡导为一种可能的生活之道。读者会认真地想，为什么格雷在《猫咪哲学》中不谈“游”；关于《庄子》，他怎么看？

在各种狂妄添油加醋的世界中，不要动辄就非黑即白

与此相关的是，格雷的书也没提到夏目漱石那部伟大的猫咪小说《我是猫》。漱石的故事，是从猫的角度戏写的。在小说中的好几个地方，猫及其周围的人，都在不断挖苦西方的进步、理性和实证主义理论——这显然与格雷自己的偏好重叠。不过，比起关于哲学的闲谈，更重要的是《我是猫》的游戏元素。不奇怪，总的来说，《我是猫》以及漱石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庄子》。

《猫咪哲学：猫和生命的意义》的一些评论者总结说，约翰·格雷主张要把猫咪的冷漠和道家的沉思结合起来。这与其说是对这本书本身的评论，不如说是在评论书中的评论。《猫咪哲学》的真正乐趣，来自于阅读它的经验本身。这本书不试图“证明”什么。在学界的磨难后，格雷幸存了下来；现在，他老练地玩弄他的哲学反思。

在生活里，要是再加上一点游戏性的话，那样甚至会更好。

和在格雷经常引用的道家经典《道德经》那里一样，读者若要在《猫咪哲学》中寻找评价性的判断、真理甚或论证，便会错失重点。《道德经》记录的（很可能）是不同人在几个世纪里写下、重写、编辑、重编的话。两千多年来，从统治者、士大夫、道士到农民和隐士，每个人都在以相似的方式阅读这个文本。他们重复那些简短的话，并反思自己的生活。他们使用其中有用的东西，无视其中无用的东西。仅此，而已。

也许，我们今天也能，甚或也该对我们的哲学讨论采取类似的做法。无疑，格雷有他自己的哲学观。但他肯定也从猫那里学到了东西，他的反思是诚实、谦逊的。在一个各种狂妄给客观困境添油加醋的世界中，也许，不会动辄非黑即白，也是一个不错的想法。的确，要是再加上一点游戏性的话，那样甚至会更好。

Paul J. D’Ambrosio， “Cats and the Good Life”， LARB， June 22， 2021， https://lareviewofbooks.org/article/cats-and-the-good-life/。经作者许可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