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下沉年代》:美国梦是怎样覆灭的
“没人能说清解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曾经有一束线圈将美国人安全地绑在一起,有时甚至紧得令人窒息,可不知从何时开始松开了。就像任何重大变化一样,解体在无数时刻、以无数方式开始……”这是纪实作品《下沉年代》的开篇。
《下沉年代》是美国记者、作家乔治·帕克的代表作,不同于一般的纪实文学常会采取的审慎态度,作者在开篇即以这样一种饱含情绪的、又言之凿凿的定论来形容近三十年的美国。在作者乔治·帕克看来,从富兰克林·罗斯福就任总统的1933年开始,美国在20世纪由民主党长期主导政局,其间迎来战后经济飞速增长的黄金时期,直至1970年代开始减缓乃至停滞。在《下沉年代》的开篇,作者即将美国从1970年代至今的发展总结为一场漫长的“解体”(Unwinding),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刘擎就指出《下沉年代》“是一个时代苍凉的侧影:受挫的努力,被辜负的信任,凋零的生机,以及日渐黯淡的希望。呈现了美国三十多年的沧桑巨变,也为当下社会撕裂的悲剧写下了发人深省的前传。”
《下沉年代》书影
中文版本厚达500多页的《下沉年代》并不是很轻便易读的作品,但却在全球取得现象级的成功,登上亚马逊及《纽约时报》畅销榜,入选Slate“过去25年最佳50本非虚构”。在简体版推出后不久,《下沉年代》迅速成为豆瓣最受关注非虚构图书榜第一名,连续上榜三个月,并在当当社科类畅销榜排名第一,持续至今。
为何一本聚焦美国的书会在国内引起如何巨大的反响?最近,万圣书园创始人刘苏里、作家梁文道及社会学学者严飞就《下沉年代》进行了分享。
刘苏里
《下沉年代》以时代为线索跟踪了几个主要人物:来自美国南方破落烟草种植家族的创业者迪恩·普莱斯;在锈带长大的黑人瘾君子之女塔米·托马斯;心怀理想主义、秉持着自由意志的硅谷奋斗典型PayPal创始人彼得·蒂尔;在华盛顿充当说客参与政治活动的那一类中产阶级人的缩影杰夫·康诺顿。由这几个人的经历辐射至对整个美国的社会生态的观察,也写及过去三十年深刻地影响美国社会或风潮的人,如山姆·沃尔顿,纽特·金里奇,科林·鲍威尔,罗伯特·鲁宾;JAY-Z,伊丽莎白·沃伦……
人物之间的命运形成巧妙的交错,比如最先出场的创业者迪恩·普莱斯经营的便利店面临的最大危机来自于其所在的罗金厄姆县开设了三家沃尔玛“一个只有九万人的贫穷农业县里开了三家沃尔玛:这将消灭该地区几乎所有尚存的杂货店、服装店和药店;因为沃尔玛还出售打折汽油,最终它也会消灭卡车休息站的老板。两千五百人申请了梅奥丹沃尔玛的三百零七个’助理合伙人’职位,平均时薪九点八五美元,也就是每年一万六千一百零八美元。”
作者以生动的譬喻将山姆·沃尔顿比作一只总是想赢的猛禽,“山姆在他那架小型两座飞机上寻找开店地点,他在城镇上空低空飞行,侦查道路和建筑模式,寻找合适的空地”。山姆利用他从经商以来一直反复使用的“低价买入、低价卖出、高交易量、快速回笼资金”的哲学,为消费者们提供低价商品。
“只有在被当作民间个人崇拜的对象的山姆去世之后,在这位沃尔玛的乡下创始人不再作为它的公众面孔出现之后,这个国家才开始明白过来,他的公司都做了什么。多年以来,美国变得越来越像沃尔玛。它变得廉价了。价格更便宜工资也更低。工厂中的工会工作岗位减少,作为商店售货员的兼职工作增加。曾让山姆先生看到机会的小城镇变得越来越贫穷,这意味着那里的消费者越来越依赖于日常低价,因此他们所有东西都在沃尔玛购买,可能也不得不在那里工作。掏空心脏地带对公司的账本有利。……像梅西百货这样的前中产阶级经济堡垒逐渐消失,美国开始再一次变得像山姆先生长大的乡下一样。”
乔治·帕克希望以这四位不同阶层的60后美国人,借此揭开四种阶层背后的剧痛,写出了一代人的愤怒与悲哀:贫富差距加剧,富者更富,而穷人更穷;美国梦价值观的消亡和底层难以向上流动的现状;美国的制造业衰落和工人阶级的失落;两党分裂的政治乱象和说客产业的泛滥;美国金融的畸形发展和硅谷经济的局限。
《下沉年代》跟随三四个主要人物,去看他们在不同年代之间的经历,中间穿插很多大人物进去,但给很小的篇幅。它厉害的地方在于,只用四个人物,透过他们周边的社会环境,让你感觉到这四个人不只是四个个体,而是美国社会的很大一部分。”
理解“Unwinding”
要理解《下沉年代》,或许首先需要理解其原书名“Unwinding”。这个词语的本意是:有些东西被解开、散掉了,也对应书的伊始部分,关于“线圈散掉”的譬喻。
读完整本书,可以发现Unwinding还有另外一个意思。书里几个主要角色,他们或他们的祖辈都曾相信,生为一个美国人,他们跟这个国家好像有一份不言自明的、从未行诸于文字的隐形契约:如果我好好工作,当一个善良而正直的美国公民,我将有机会找到体面的安身之所和生存之道,这就是美国梦的一个版本。但这份隐形契约在《下沉年代》中被解开或松掉,有的人飞黄腾达,有的人不断下坠。
严飞
学者严飞指出,当社会契约解绑后,阶层之间的差距也进一步拉大,1%的人将占有99%的社会资源,这在教育等领域体现得尤其明显。他列举数据称,在美国,精英学校有14.5%学生来自于全美1%的阶层。通过童书《乘风破浪》和纪录片《22路公车旅馆》的对比,严飞还指出美国梦的脱节状态:童书上写了外来移民飘洋过海来到美国追梦,纪录片则展示了金融危机下失业者的生存状态——只有搭上行驶缓慢的夜班公交,无家可归的失业者才能花很少钱睡一个好觉。
刘苏里认为,美国人一直有一个传统,不论是作家还是研究者,会不断检讨社会出了什么问题,有一种“唱衰美国”的意味。《下沉年代》中,作者的悲观立场渗透在写作的方方面面 ,如他笔下的沃尔玛逐渐掏空了美国的工业基础,让美国无数的工厂破产,很多人因此失业,市镇的小生意都活不下去。包括他讽刺奥普拉很鸡汤,每天都充满眼泪和感动,她会代言很多广告,但她自己不用这些代言产品。
对于“解体”这个现象,刘苏里推荐《故土的陌生人》和《新阶级社会:美国梦破碎了吗》作为对《下沉年代》这本书的佐证。刘苏里认为:“从时间上,《下沉年代》是接着《光荣与梦想》来写的。《光荣与梦想》开始于1932年大萧条时期,一直写到1972年,而《下沉年代》从1970年代末开始写。”
严飞指出应以三个维度来观察美国“解体”后的变化:一是重叠的共识,即“一个社会可以听见不同的声音,有不同的秩序观。如果一种声音压制另外一种声音,一种社会秩序观取代所有秩序观,这样就会发生秩序的崩塌,所以重叠的共识是非常重要的基石。大家有不同声音没关系,大家彼此辩论、交流,在讨论基础上变成重叠的共识”;二是心灵的惯性,我们可以从社区生活中的自组织来判断一个地方是否还有自发的共建精神,美国社会学著作《小镇美国》或《下沉年代》中塔米的故事,均可体现这种小镇精神;三是公共的美德,也就是人们能彼此尊重,有道德感。如果一个社会在经历体制崩塌的大风大浪后,仍能通过这三点来保持社会凝聚力。
对此,刘苏里等也从美国历史神话的角度进行延展,指出昔日的建国精神基础已经在今日美国有所动摇,近年的右翼崛起、党派纷争证明了这种共识上的撕裂。
美国的问题也是全球的问题
刘苏里认为,美国从19世纪末至今一直是资本主义国家的典型,是人类社会走向现代的一个缩影,其问题也具有普遍性,对美国的研究可能包含着一种投射。他还认为,《下沉年代》宽泛来说应该算是纪实作品,但实际上又讲了社会学家会研究的问题。
对此,严飞表示认同,认为书中塔米的故事正是一个典型的社会学故事,体现着美国政治的极化越来越严重,Unwinding的状态也在加速前进。“书中塔米的案例非常明显,本来连续工作几十年,可以获得相对稳定的收入,每小时25美元,并保证有退休金。但突然有一天,你上班被告知这家工厂要裁员一万五千人,只留下三四百人,你要面临一个选择:买断剩下所有工龄,一次性拿走14万美金,还是原来25美金的时薪降为13美金,工作量还增加一倍。本来我对未来保持着信仰,只要勤奋工作就可以获得尊严、自由和社会地位,还有工会给你的保护,突然有一天你必须做这么一个选择,人们都崩溃了,像书里说的当时整个工厂都在哭泣,信仰就这么崩塌了。”
《下沉年代》更多的是站在美国精神的覆灭和站在更广泛的美国中下层人群的立场去考虑,如书中最大的丑角就是华尔街,这是一群贪婪、自私的人,美国当年的金融风暴都要他们来负责,但最后他们该过的日子照过、该赚钱照赚钱,在“坦帕”一节,作者写到炒房的“庞氏骗局”导致的普遍的轻信与普遍的恐惧……
“《下沉年代》里的很多人物,祖上也是乘风破浪来到美利坚,怀着美国梦:只要我努力学习、勤奋工作,就一定可以过上平等自由中产生活。我2008年去了加州的斯坦福,一直到2016年回到北京。加州是一个相对特殊的州,常常要自己独立出来变成一个加州共和国,因为它的经济发展、政治倾向、价值观和美国其它城市不太一样,我们可以经常吃到日本的、中国的、韩国的、泰国的不同美食,物质丰富和文化包容性使得加州更不一样。在美国读书期间,有一次凌晨两三点,我在纽约碰到偷渡客,他乘风破浪来到纽约寻求自己的梦想,完全不懂英文。他相信可以通过勤奋的努力,不断打工,汇款给家里盖房,通过自己的梦想去帮助自己的家庭。这其实就是美国梦的真实写照。而Unwinding这个词,就是本来既定的美国梦状态慢慢脱节了。”严飞谈道。
刘苏里认为,我们也可以借助另外两本书来理解“美国的衰落”:“《故土的陌生人》和《新阶级社会:美国梦破碎了吗》,这两本都是纯学术书。19世纪末到现在,美国作为全世界最繁华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典型,已经有一百二三十年的历史。美国作为一个现代社会的案例,是人类社会走向现代的一个缩影,它出现的问题会在不同的社会中出现,可能都具有相当的普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