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原生家庭的深情之作
《金枝》,邵丽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1月版,46.00元。
□ 赵瑜
《金枝》的封面上有一句英文,born in the purple,译成汉语,便是出身望族。是的,这是这部书的一个创作的背景。作家邵丽这些年来以现实主义入小说,而这一次,她将笔墨直接指向了她的父亲、母亲以及让她受过伤害的原生家庭。
开篇,邵丽近乎以一个零度叙事的态度描述“父亲的葬礼”。那个在离休以后有些怕“她”的父亲,那个与“她”交流都要通过妹妹来完成的父亲,现在用死校正了女儿周语同的偏见。
在小说的开篇,邵丽以第一人称写她与父亲的关系,是这样的:“我们父女之间的关系永远就是那样,不会有什么煽情的告别。我不会抚摸他,或者拉住他的手。他亦是会躲避我,根本不会给我这样做的机会,我们很早很早的时候就习惯了漠视对方。”
“父亲的葬礼”上有一个乡下的女人一直跟着周语同,走到哪里都跟着她。这个女人是周语同的父亲的另一个女儿周栓妮。父亲的故事就是从这个女儿讲起的。
《金枝》的开篇有些像白鹿原这样的家族小说,冷静且又有着强烈的时代气息。父亲在十五岁的时候逃离家庭,找到他的爷爷参加了革命。然而那一年,父亲周启明接受了家里的安排,娶了一个乡下的女人,并和她生活了十几天。这是周栓妮的由来。
参加革命的周启明后来遇到了周语同的母亲,生了两男两女四个孩子。这是周语同的原生家庭。然而,这也是周语同丰富而痛苦的记忆的开端。
周语同对父亲的愤恨是从“那个女人”开始的,是父亲的另一个女儿,从乡下进城。在她的生活空间里侵占着她。而父亲竟然并不干预,甚至还对“那个女人”不错。然而,让周语同和父亲的感情彻底疏远的一件事,竟然是因为一种社会氛围。是幼小而不懂事的周语同,有一次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将报纸上江青的照片画上了一副眼镜。于是,父亲不得不将这张报纸上交给单位,并写了一份深刻的检讨书。回到家里以后,父亲将周语同暴打了一顿。作家邵丽是这样用文字恢复她的记忆的:“我的幸福的童年戛然而止。”
父亲的抛弃让女儿从此陷入一种不安全的孤独里,而母亲从来又粗枝大叶,生活将母亲逼到了日常琐碎的生活里,母亲没有时间和心情观察到女儿的内心生活。所以,在邵丽记事以后,她所记下来的细节,都是和孤独有关的。比如,父亲对妹妹的宠爱,从来都是以打击她为前提。
周语同的故事,在中国的家庭语境里,并非孤例,事实上,因为时代的原因,有相当一部分中国家长并不合格,他们粗暴地用自己的方式对待儿女,他们认为,只要是对孩子好的,那么,孩子即使不理解,也要强迫他们接受。《金枝》中,父亲对女儿要去当兵的理想的干预,便是最为典型的示例。不让女儿去当兵,目的是为了她好。然而,结果却造成了女儿极大的仇恨。
《金枝》的读者如果读过邵丽的一些散文,会发现,这是一部几乎可以还原的小说,而邵丽近乎大胆地照搬了她的家庭或生活史。而这些细节并不是她要书写的目的。她想借着周语同向自己发问。叙述者在《金枝》中依然是文艺圈中的人,虽然变成了一个画家,可是作为在省文联任职多年的她,身边画家的日常并不稀缺。她痛恨父亲对她的控制,对她的漠视。然而,多年以后,等她成了母亲,她却又一次跌入了生活的同一个陷阱里。她不但喜欢控制孩子,也喜欢控制她的父母亲。
生活充满了悖论,她一心想要逃避的家庭,一心想要对抗的父亲,最后却又成为塑造她的一种动力。在日常生活里,父亲有些怕她,而母亲也是,母亲长时间地住在深圳她的妹妹家里。然而,因为周语同也想像妹妹一样孝顺母亲,所以,强迫母亲到郑州她的家里住上一阵子,然而,她却不停地出差,只是让母亲和保姆住在一起。母亲喜欢穿布衣,她却给母亲买了一堆高档的品牌衣服。她试图改变母亲的乡村女性的思维,然而,没有想到的是,母亲离开她家,像逃命一样回到了她妹妹的家里。
《金枝》最有力量的部分恰好不是作者的成功,而是成功以后邵丽对生活的很多无奈开始接受。接受生活中她自己根本不能安排和左右的部分,承认自己有些地方的错误,甚至主动与父母亲和解,与父亲的另一个女儿和解,与生活里一切让她觉得不舒适的内容和解。
这样一种扩大自己的过程,耗尽了作者的半生。她要强的外表下面,被生活的刺折磨得敏感而又脆弱。借着父亲的死,邵丽梳理了自己的家族,父母亲,兄妹,以及孩子。邵丽写出了个人的历史,也完成了对中国近四十年历史的个体梳理。
小说的最后一节,邵丽将生活中的矛盾用统一的视角进行了梳理,父亲的两个妻子,就像一个人的两面。而在小说中化名为周语同的邵丽,将自己多年来一直追求的强大和胜利解构了,放下了,甚至抛弃了。
《金枝》的开篇与结尾相互呼应着,将一个历经世事的女性对生命的思考完整呈现,是一部少见的反思中国原生家庭的佳构。我相信,每一个读者都能在“周语同”的身上找到一些自己的影子。所有指向自己的审视,必然会观照更多的人,在这一点上,《金枝》是宽阔的,慈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