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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蝉起乡心:记忆中的夏天,那满满的烈日蝉鸣|周末读诗

Image 2021-07-19

1986年夏天的一个下午,诗人大仙坐在京郊树林中的一块石头上。周围没有人,也没有风,一切静止,唯他的影子变幻着姿势。蝉声响起,他张开手掌,接住了这首诗:

下午的寂静从林中的空地上漫起来了

这个下午的风在我的掌中一动不动

我默默地和石头坐在一起

四周全是我不同的姿式的影子

这蝉声就在这时候响起了

这蝉声从半空里轻轻落下

轻轻拂响我的影子

我那揣着风的手也张开了

要把这声音合进手掌

这蝉声在我的手心里

通过全身

和我的呼吸同在一个时间里

回到树上

这蝉声浓浓地遮住了我

一遍一遍褪去我身上的颜色

最终透明地映出我来

哦,我已是一个空蝉壳

——《听蝉》

闻蝉起乡心

《早蝉》

(唐 )白居易

月出先照山,风生先动水。

亦如早蝉声,先入闲人耳。

一闻愁意结,再听乡心起。

渭上新蝉声,先听浑相似。

衡门有谁听,日暮槐花里。

记忆中的夏天,满满的烈日蝉鸣:阳光愈烈,蝉鸣愈响;蝉鸣愈响,阳光愈烈。蝉无烈日则蝉声不酣,烈日无蝉则日光不畅。若问蝉是从哪天开始叫的,还真记不起来,总归在夏至前后吧。“知了叫,暑假到”,等听见蝉声,就知道暑假要到了。蝉叫得最欢也在暑假,长长的日子,被蝉声激荡得嘹亮又高远。

诗人白居易写过很多蝉诗,尤其是听早蝉或新蝉的诗。作为物候,蝉鸣让人惊觉季节流逝,游子在异乡听了,更起多少乡思。《早蝉》即缘起于这样一个听蝉的时刻。

诚如乐天所言,最先听到早蝉的,应属闲人。身闲,心亦闲,闲得有些无聊赖,也许早在等待。蝉声一起,先入闲人耳中。不过,在将这种感受提炼成诗句时,乐天先作了两个类比:“月出先照山,风生先动水”。有些发议论的味道,好在有山、月、风、水等可爱字眼,且不妨当作比兴来看,山高故先得月,水弱故先应风,人闲故先闻蝉。

闻蝉的一瞬,乐天没有当下即起乡心,而是先有了愁意,即“一闻愁意结,再听乡心起”。境由心生,蝉声不愁苦,听后使人感到愁苦,是人心里已先有愁苦,所谓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蝉声本身亦无静噪,静者听之愈静,噪者听之愈噪。

作此诗时,乐天已年近六旬,十多年宦海漂泊,仕进之心已颓,归老之意渐浓。少年听蝉,但觉热烈,静噪皆好。残年听蝉,衰柳夕阳,自多悲伤。蝉声在乐天心中触发的愁意,片时纠结在一起。再听下去,便顺着蝉声回到家乡。

“渭上新蝉声,先听浑相似”,渭上的蝉声,与家乡的蝉声,何其相似!但那是“先听”,开始听时浑然,后来,听着听着便听出了不同。什么不同?诗没有说,这是乐天的留白,断裂处的低回无声,由读者去想象、去补充。

“衡门有谁听,日暮槐花里”,家乡故园的衡门前,蝉声一如当年,可是此时有谁在听?记得门前那棵大槐树,槐花飘香,蝉声传响,那样的日暮,天长地久……

明 沈周《卧游图》(局部)

蝉声与流年

《答白刑部闻新蝉》

(唐)刘禹锡

蝉声未发前,已自感流年。

一入凄凉耳,如闻断续弦。

晴清依露叶,晚急畏霞天。

何事秋卿咏,逢时亦悄然。

刘禹锡与白居易是诗友,二人都爱听蝉,常以蝉诗互相赠答。乐天听见新蝉,立刻写诗赠给梦得,梦得再以蝉诗酬答。《答白刑部闻新蝉》,题目说得很清楚了,白居易时任刑部侍郎,故称白刑部。

我们且看答的内容,准确而言,是答的心情。闻新蝉应在夏至,梦得此诗的写作时间不好确定。最后两句提到秋天,若是写实,那么就是写于入秋后,但“何事”的语气更像泛泛而谈,因此也可能是入秋前。

梦得与乐天同岁,他说蝉声未发之前,自己已在伤感流年。蝉声时起,“一入凄凉耳”,情更何以堪。乐天诗中,蝉声入的是“闲人耳”,梦得则是“凄凉耳”。蝉声一入凄凉耳,即化为悲哀的音乐,“如闻断续弦”,“断续”一词,比“悲哀”更好,悲哀之外,更有余哀。

“晴清依露叶,晚急畏霞天”,蝉鸣呼应天气的风雨阴晴。大晴天则众蝉齐鸣,若蝉声忽止,便预示着即将有暴风雨。阴雨后蝉鸣又起,则表明天将放晴。晴天的清晨,蝉在沾露的树叶上叫,叫声舒缓。傍晚时,蝉对着天边的晚霞叫,鸣声愈急,似畏霞天。这两句诗未必合于事实,却是诗人对蝉的直观感受。

蝉分春蝉、夏蝉、秋蝉,叫声不同,春蝉尖而高,夏蝉响而远,秋蝉哀而寒。末二句感慨秋蝉,到了秋天,蝉啊,为何你也悄然噤声,不复有余哀?不复悲哀的悲哀,是更大的悲哀。

还有一次,梦得闻蝉写了首诗寄给乐天,乐天开缄,思绪浩然,独自立于晚风前,将梦得的诗咏了一遍又一遍。而后他题诗一首,以答梦得:“开缄思浩然,独咏晚风前。人貌非前日,蝉声似去年。槐花新雨后,柳影欲秋天。听罢无他计,相思又一篇。”(白居易《答梦得闻蝉见寄》)蝉声年年长相似,人貌今年老去年。一场新雨过后,槐花又零落几许,柳影依稀已似秋天,且听蝉在花香里、柳影间的吟唱。听罢怅然,此情无计可消除,只得寄之于诗,相思又一篇。

齐白石《贝叶草虫》

居高声自远

《蝉》

(唐)虞世南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垂緌即古代官帽打结下垂的冠缨,以此比蝉的头部伸出的触须,形象是很形象,却不怎么有趣。比喻的好处当然是为了表达的生动,坏处是容易将人的注意力从本体转移到别的事物上。然而,这首诗虽然题为《蝉》,诗人的醉翁之意却不在蝉,垂緌在诗中表面上是喻体,其实是本体。

古人以为蝉喝的是叶上的露水,蝉又喜欢栖息在高大的梧桐树上,所谓栖高饮露,此乃生性高洁之象征。这种看法不完全合乎事实,我们知道,蝉喝的并不是露水,蝉的幼虫在土壤里时,吸食的是植物的根,成虫后在树上刺食的是树汁。

虞世南为人正直、才学高旷,由隋入唐,深得唐太宗李世民器重。这首咏蝉诗,其实是借蝉咏自己。“垂緌饮清露”,可以直接还原为字面意义,即诗人本人戴着冠缨,身居高位,但生性高洁,啜饮清露。

“流响出疏桐”,“流响”二字甚好,蝉的鸣响,像透明的液体,从树上阵阵流泻下来,听觉通感为视觉。蝉鸣可不是这样的么?在听觉上,“流响”清越、长远,从声音的质地上,也准确传达出蝉鸣给人的感受。

疏桐即枝叶疏朗的梧桐,这里如果改成槐树,蝉作为喻体形象就欠丰满。白居易在听蝉诗中多写槐树,像一位老祖母,槐树给人以家园的亲切感。梧桐虽亦多植于庭院,因其高大,因其清愁,像一位没落贵族,可敬而不可亲,况且又有凤凰非梧桐不止的传说。流响出疏桐,其响更觉清旷。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居高,语义双关。蝉栖居高树,其声自远,人立身高洁,其名自扬,诗人说,并非凭借秋风的力量。可以想见写这首诗时,虞世南的人生正处在怎样的巅峰,他几乎忘了,倘若没有风,才学再高、人品再洁,如屈原者,其声亦不能自远,除非“声”指的是在后世的名声。

在这首诗中,蝉属于托物言志之物,诗人咏蝉为了言志。如果我们把言志放到一边,单纯地观察蝉,就会发现与万物一样,蝉本身就很诗意。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曾将蝉比作“不知疲倦的歌手”,他在《昆虫记》中写道,蝉需要在地下黑暗中做四年的苦工,其中很多未及见天日便已死掉,唯有少数幸存者能等来五个星期阳光下的享乐,能不放声高歌?而且鸣叫的都是雄蝉,雌蝉是哑巴,古希腊诗人萨拉朱斯咏蝉诗写道,蝉的生活多么幸福呀,因为它们有不会开口的太太。何其幽默,何其现代!

张大千《梧桐高士图》

树无情,蝉亦无情

《蝉》

(唐)李商隐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李商隐这首咏蝉,比虞世南的咏蝉,更多“为情而造文”。咏物诗从南朝至唐,客观咏物转为借物抒情,即使情非物之所有,亦造文而抒情,物虽无情,人有情也。

蝉栖于高处,餐风饮露,似乎很难吃饱,因为饥饿,所以才叫得那么大声吧。“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本以”二字,即知此诗意在笔先,以意为主。居高本来就难饱,叫得再大声也是徒劳,然而心有不平,又不得不鸣。想想义山的身世和处境,当然是在借蝉为自己鸣不平。虽然事实上,蝉并非高难饱,叫声也并非悲鸣,诗人强加于蝉的感情却形象贴切,读者自能心领神会。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在树上哀鸣了一夜,到了五更天快亮时,蝉声稀疏得几近断绝,然而树却聋子般无动于衷,不但整个儿漠然,而且还油然自绿,现出欣欣的生意。此句怨树无情,极冷,追魂之笔也。

前半写蝉,以蝉自喻,第三联开始自写:“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义山自叹官职卑微,如桃梗人般漂流转徙,一任家园田地荒芜。桃梗的典故出自《战国策·齐策》,土偶人对桃梗人说:“今子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则子漂漂者将何如耳。”梗犹泛,即微职如桃梗,寄身而已,犹在随命运的波流,漂漂无依。

“烦君最相警”,最后仍归于蝉,更加无理得妙。蝉本不为他而鸣,此处却说相警,与前半的树无情,实乃皆因我之有情。听到蝉,想到自己,蝉以高难饱,我亦举家清,我们有类似的处境。写蝉时,以我观蝉,蝉费声而树无情;此处自写,以蝉观我,我无定而蝉相警。不仅树无情,蝉亦无情,天下无情人何其多也!

作者丨三书

编辑丨张进 李阳

校对丨柳宝庆

转自腾讯新闻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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