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春风归故里
赵无极版画《迷失的森林》,1955年。
赵无极(1921—2013),著名华裔法国画家。生于中国北京。童年在江苏南通读书,并学习绘画。1935年入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师从林风眠。1948年赴法国留学,并定居法国。绘画创作上融中西于一体,被称为“西方现代抒情抽象派绘画的代表”。法兰西学院艺术院终身院士,巴黎国立装饰艺术高等学校教授,获法国指挥官荣誉勋章。曾在世界各地举办160余次个人画展。
张弦弛
2021年是赵无极诞辰100周年。
法国前总统希拉克曾这样评价:“赵无极洞彻我们两大民族的天性,集二者于一身,既属中华,又系法兰西。他的艺术,吸取中法两国文化的精粹,深得其中三昧,即审美的高雅,借鉴他人的恢廓襟怀,对事物本质始终有推陈出新的探索。”
我的脑海里至今还停留着那团南方冬日的湿冷空气。那是2016年的1月,江苏南通,春节将至。
百年历史的南通博物苑展厅里,一位金发姑娘站在梯子上,手里拿着温度计对着各个空调出风口测温。这是瑞士普利艺术博物馆副馆长斯蒂芬妮,我有点绝望地站在一旁望着她。“OK,温度没问题了!”她对我说。作为策展人之一的我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安抚,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两天以来的布展过程充满挑战和艰辛,当中国场馆方的“差不多没问题”和“随机应变”遇见瑞士借展方的“分毫不差”和“既定安排”,加上赵无极基金会艺术总监的挑剔严谨和赵夫人的绝对权威,大大小小的问题每一个都如同外交事件般严肃,让头一遭在国内布展的我一个脑袋四个大,一度对着中国人说法语,对着法国人和瑞士人飙中文。
这是赵无极的作品第一次回到儿时成长的故乡,距他离开故土已有81年。
“浩渺行无极,春风归故里”,展览名称如歌如诉。
2015年4月,在时任巴黎中国文化中心主任殷福先生的邀约下,赵无极夫人弗朗索瓦·马尔凯同意在巴黎中国文化中心举办“赵无极版画-油画作品展”,展出29幅版画及6幅法国私人藏家的油画作品。这是继2013年赵无极离世后,首次举办他的个人展览,我有幸成为了联合策展人。开幕之夜,两任法国前总理拉法兰、德维尔潘同时亲临现场,联合国教科文助理总干事、小皇宫博物馆馆长、巴黎亚洲艺术博物馆馆长、法国邮政集团总裁……各界名流政要纷至沓来。这是巴黎中国文化中心自成立以来的一个高光时刻,这一夜属于艺术,属于赵无极。
“Cici!(我的英文名字)”弗朗索瓦的声音将我的思绪带回现场。自巴黎展后,众人口中“难说话”的赵夫人被我们真诚且严谨的工作态度打动,继而同意于2016年在无极故乡南通举办画展。两次展览,我仿佛走进了一位天才的人生里,也真切地收获了一生难忘的情谊。
“赵无极南通版画展”展出的73幅版画作品,全面反映了他从1949到2000年间各个时期的艺术特色和艺术成就。虽然不像他的油画艺术一样为大众所了解,但其版画艺术同样在他的整个创作中占有相当的重要意义。
赵无极青年时代在杭州上学时,曾接触学习过中国传统木版画技术,来到欧洲之后,他对西方铜版画和石版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虽然方法技艺不同,但各种版画制作过程都较为繁复,甚至冗长。艺术家们需要与刻版师、印刷师们从始至终保持紧密合作,才能完成一幅最接近他们灵感的版画。对于赵无极来说,版画这种全新的表现形式赋予了他更多更宽广的艺术可能性。他很快掌握了版画技艺,版画也一度成为了他偏爱的创作形式,其中他最常用的三种版画技术分别是石版画、蚀刻铜版画和尘蚀铜版画。
1951年,赵无极在瑞士首都伯尔尼第一次见到了保罗·克利(Paul Klee,1879-1940)的画作,使他的艺术视角发生了决定性的转变。这位瑞士画家介于写实和抽象之间的艺术风格及绘画符号,给赵无极带来了深远的影响,让他逐渐摆脱了具象主体绘画的束缚。赵无极从克利的画中得到启发,开始创造属于自己的艺术世界。他作品里的绘画符号,有的来自于中国字的演变,有的借鉴于甲骨文和商代钟鼎文,还有的全凭他想象而成。1980年至1990年间,赵无极的版画技术也愈显纯熟,对构图的把握和色彩的运用也更加自然清新。
在其艺术生涯晚期,他更加偏爱运用水彩,向中国水墨画回归。赵无极留给世人最后的画作已全然进入一种凌虚御空的自由境界,笔触敏感而洒脱,色彩鲜活且变幻。2007年至2011年期间,在赵无极本人的监督指导下,其水彩作品被陆续制成一系列大幅版画,在这次展览中亦有展出。
南通展同时展出的还有7册赵无极和法国著名文学家勒内·夏尔(RenéChar),安德烈·马尔罗(AndréMalraux)以及法国前总理多米尼克·德维尔潘(Dominique de Villepin)共同创作的珍本藏书。赵无极与珍本藏书的缘分要归功于法国诗人亨利·米修(Henri Michaux,1899-1984)。在巴黎定居不久后,赵无极在版画工作室认识了诗人亨利·米修,此后二人结为终生莫逆之交。1949年,赵无极在德斯乔伯特(Desjobert)工作室首创了八幅版画作品,米修当即决定为其分别创作八首诗歌。二人之作品相辅相成,《赵无极八幅石版画之解读》于1950年在巴黎出版成册,同时也标志着赵无极诗画结合创作生涯的开端。此后,他共参与创作了近四十本图文并茂的珍本藏书。在这些机缘之下,赵无极结识了一批二十世纪著名的文学家,除了莫逆之交米修外,还有勒内·夏尔(René Char)、安德烈·马尔罗(André Malraux)、雷波·赛达尔·森格等(Léopold Sédar Senghor)。2006年,在品读了法国时任总理多米尼克·德维尔潘(Dominique de Villepin)11首诗歌之后,赵无极当即挥笔,为其连续创作共计14幅中国水墨画作品,并与其合作出版了诗集《那里》,成为了他晚期诗画书籍代表作之一。在赵无极自身的中国根源文化中,伟大的文人亦皆精通书画。因此,他在法国以诗画结合的形式出版书籍,也是在西方现代开放的艺术视野中,探寻和延续中国文明之传统,使二者互相交融。
开幕式结束,弗朗索瓦坐在鸡尾酒会的沙发上,满意且闲适。我拿着香槟酒站在她对面,问,“您满意吗?”她斩钉截铁地说“是的,一切都很棒!”然后转头同身旁赵无极基金会的财务总监,一位南亚裔瑞士阿姨说,“Cici什么都可以解决。”然而平静不过两分钟,她又风风火火地站起来,“Cici我们可以去酒店那家商店看看吗?”边说边径直向外走。赵无极基金会艺术总监,也是赵无极经纪人的杨·亨德根露出难得的无奈又调皮的神情,对我说“Cici加油!”两场“硬仗”打下来,我在这位“师父”身旁默默学会了执行一场国际高标准展览的所有规范和细节,我们也成为了“共患难”过的亲切战友。
庆功晚宴上,弗朗索瓦坐在我旁边,对每一道菜肴都好奇且认真点评,虽然并不是每一次都那么正面。当品尝到海参时,她惊喜地跟我说,“应该就是这个东西!没有味道,特别奇怪的口感,但无极特别爱吃它,总要吃这个,我却记不得这叫什么!”她说的是如此自然,就好像无极还在家里等着她一样。“我们来自拍吧!”我对她说。弗朗索瓦没有说话,头乖乖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小女孩般模样。
初识赵无极时,弗朗索瓦26岁,美丽、青春、智慧,刚刚考取巴黎市立美术馆馆员资格。有着极高艺术鉴赏天分的法国女孩不仅成为了赵无极的艺术知音,更一步一步成长为巴黎小皇宫博物馆馆长。这位法国艺术界著名的“女强人”,以高水准的专业素养和理论基础全力辅佐赵无极的艺术事业。除了照顾赵无极的饮食起居,弗朗索瓦还是他的模特,陪他四处游历参加活动,帮他整理出版画册,为他策划展览,撰写《赵无极自画像》,不断开拓国际艺术市场。赵无极能够长时间心无旁骛保持旺盛的创作力,成为活跃于国际画坛的常青树,弗朗索瓦功不可没。她把自己变成他与世俗世界隔绝的一面墙——她也因此饱受争议。她一生没有孩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赵无极就像她的孩子。
2011年,赵无极和弗朗索瓦移居瑞士。弗朗索瓦曾因此陷入赵氏家族的“家庭纷争”。2013年4月9日,赵无极于瑞士尼永医院病逝。遵照本人遗愿,他的遗体葬于巴黎蒙帕纳斯墓地。于他而言,他乡已成故乡,那里是他真正自由寻梦的开始,是一生漂泊的心灵安息之处。
展览结束一年后,我告别生活十二年的巴黎回到北京工作。也是冬天的某一日,我收到杨从巴黎寄来的一封平信,拆开后竟然是赵无极亲笔签名作于上世纪70年代的水墨石刻版画。同时附上的还有一张卡片:“亲爱的Cici,感谢你对展览的付出,弗朗索瓦和我想表达对你的致意。18年我们将在巴黎举办无极的展览,我想应该会比在南通时要轻松一些。”
◎张弦弛,策展人,译者,现就职于中国国家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