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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渝:鹤在我们的世界消失了,以前它们曾繁荣过

Image 2021-07-17

李渝、郭松棻

文 / 李渝

一个女孩和一位男子搬来公寓。

男子中年,头顶开始秃,穿着整齐的灰西装,拿着公事小皮箱早出晚归。女孩七八岁左右,散乱的刘海,底下有一双忧郁的眼睛,每天一个人白着脸站在阳台上。

阳台前边有一片工程预定地,浅浅的沼泽长着长长的芦草,开着淡黄色的花。女孩站在阳台上,两只手肘枕着阳台的水泥边,看芦花顺风一时这边一时那边地弯倒。

一天飞来一只大鸟,停在沼地的中央。雪白的身子,颈上一圈丹红色,嘴和脚都又细又长,巨大的翅膀展开时,翅边镶着金色的羽毛。

女孩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鸟。

小小年纪并不知道,她见到的是只鹤呐。

鹤在我们的世界消失,从前可繁荣过呢。你看汉朝的帛画或砖画上不是常常出现一只侧身展翅的大鸟吗?谨慎的学者们不敢妄为它定名,称它为“神秘之鸟”,我们细细核对形状,却可以肯定地说它就是鹤。

唐朝妇人

丰腴富足的唐朝妇人用华丽的金丝和银丝在服装上络出鹤的美姿,曾经震惊了从河西走廊,从东印度洋和太平洋等各种方向来到中国的域外人士;若数鹤的黄金时代,那又非宋朝莫属了。

据说宋徽宗赵佶政和壬辰,也就是西元一一一二年,上元节第二天的黄昏,祥云低拂着宫殿的正门,倏忽一群白鹤飞来,翱翔在空中,时又停伫在檐的鸱尾上,如同追随着某种奇妙的韵律或节奏。往来没有人不抬起头来瞻望,发出了赞美叹息,数一数,竟有二十只之多呢。鹤群久久不散,终于迤逦着队伍向西北方远去。

为了记录这一鹤的盛会,徽宗画下了《瑞鹤图》。

精致的工笔,描绘出典丽的殿檐,浮现在低低的云层中。二十只白鹤中的两只,停歇在檐两端的鱼尾饰上,其余愉快地翱旋着。虽然是简单的黑白复印,我们仍能读出上元节次夕,当晚空呈现银灰蓝色,一群白鹤飞来时,从来没有一位皇帝没有一位画家的心灵能比他更绮丽更忧郁的徽宗的感动呢。

宋徽宗《瑞鹤图》

同生活在宋朝的苏轼有天和两位朋友同游赤壁,放船在水的中流,想到了生命的倏忽和虚无。夜半时,寂寥的江面飞来一只鹤。

鹤也曾飞来红楼梦中,那是贾府的一次中秋夜宴,大观园的离散已经开始,情景不如往日,虽然勉强欢笑仍有些凄清寂寞。

林黛玉和史湘云两人来到近水处赏月联诗,黛玉的语句越联越悲凉。如同响应呼唤,黑夜的湖面飞起了一只鹤。不要忘记,多情的贾宝玉住着的怡红院的前庭,也饲养着鹤呢。

世界上再也没有一种鸟能比鹤更柔美更典雅更细腻更尊贵,和人的关系更亲密了。

小女孩站在阳台上,看见大白鸟亭亭立在水沼中,弯下修长的头颈,形成圆弧;或者曲起一只脚,把丹红色的脖子藏去翅下;又或昂首,挺直了身体,发出低低的鸣叫;最好看的莫过于起飞和下降的姿势了;雪白的翅展开,在空中缓缓滑行,金边划出闪闪的 S形。

聪明的女孩默默观察, 不久便明白了鹤的言语。试着用自己的肢体练习,不久,也能像鹤一样地亭立,一样地展臂如展翅,一样用小小的脖子配合着手脚,给出各种讯息。

男子很担心,这种年龄别的孩子都进学校了,偏到现在连话都还不会讲。搬到这里来又发展出鸟似的怪动作。男子真是愁,不住地摸脑顶,头发又掉下很多。

寂寞又无趣的每一天,终于有了谈话的对象,女孩倒高兴起来。

于是阳台上的一个小女孩和沼地里的一只鹤,每天面对面,做出同一或类近的连续动作,似乎是在相互接应,交换着只有两者才明白的消息或默契。

男子找不出原因,准备再一次搬家。

这一次却遇到了抵抗,紧紧抓住阳台栏杆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又哭又闹僵持不下。

一位女士出现在公寓,和女孩一同站在阳台上。女士牵着孩子的小手望着前方,用温柔的声音说:多么美丽的沼地,多么美丽的鸟啊。

女孩抬起头,用一双忧郁的眼睛从蓬松的刘海后边望着她,手紧紧捏着她的手。

女士有柔软的手指、暖和的掌心、美丽的腰身和头发。

眼前吹起了一点风,淡黄色的芦花向一边弯腰,云重叠在地平线的边缘,起伏着的矮山也随着动移了。

受到风的邀请,鹤缓缓抬起双翼,排出雪白的扇形结构,展开羽的金边在日光下闪烁。女孩缓缓抬起她的手臂,举到过眼的地方,保持了手臂和手腕一直线,手指并拢,七十五度的弧度。

多么优美的身姿啊,女士用温柔的声音说。

后来每一天,女士和女孩都会出现在阳台,牵着手。沼地里的鹤等待着,变化出各种姿态,打出会意的讯号。

小女孩的头发编成整齐的辫子,衣服穿干净了,脸红润起来了。

男子和女孩和女士一齐搬出了公寓。女孩仍由女士牵着手,男子提着箱子跟在后边走。

鹤不见了,其他的水鸟一群群飞过来飞过去,发出啾嘈的叫声。沼地开始了工程,据说是超国际水准的高楼将矗立在它的上边呢。

一对年轻的夫妇搬进来,常常大打出手到阳台上,女的显然力气比较大;黄昏时在阳台上拥抱的时候也颇多,两件事都做得像是旁边没人看见。推土机运来一车车的垃圾,倾倒在沼泽里,引来无数计的麻雀,黑压压一片又一片,哗然降落又飞起,水面越来越小了。

后来只剩下一块泥塘局促在公路和高楼的中间,你从公路开车过去,水塘跳进你的眼,闪动如小小的镜子。

秋天时,候鸟仍旧过境,一种白肚灰身的鸟,一点也不受车辆飞驰在周身的影响,三两成双结伍,静静地掠过水面,或者停在水央啄食。据说这是种原生在东北亚和西伯利亚地区的鸟,古时由涉过北亚大陆的印第安人—我们是印第安人的后裔还是印第安人是我们的后裔仍是个未能沌清的人类学上的谜—带过来。

它们立下南飞的志愿,在完成飞行前,遥路上,常在温暖的台湾停歇。

(本文节选自李渝所著《夏日踟躇》,由后浪·九州出版社授权发布)

华文好书选读

《夏日踟躇》

李渝

后浪·九州出版社

2021年3月

十三则短篇,底色为苦难,浮现的却是河与黄昏。李渝笔下的暮色降落,是骚动将至的预告;江水流转,是历史与记忆的即将重现。种种血泪伤痛,她用艺术史学者的目光,化喧哗为萧索,呈现出清淡悠远的画面。

串联起无数幅画面的,则是李渝以小说家身份提出的“多重渡引”技巧。视角延长,时空切换,故事辗转而来;那些历经苦难的脸孔亦随之变换,是军官、间谍,也是画师、歌唱家,并在纷乱流离中,寻求救赎的可能。

华文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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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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