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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茫茫黑暗的人,可以仰仗的,只有自己的奔跑

2021-07-16

我从来没见过虫虫,我对她的了解十年来都止于“一个爱画画的女孩子”、“图书策划人”。

这对不起我跟她的缘分。她的出现,曾予我神迹般的感受。我三十岁的时候写了一个长篇小说,发表非常顺,而出版很不顺,我等了十年,直到遇见虫虫。在等待的那十年,出版机会一年比一年渺茫,它渐渐成为我此生最大的心愿,这个小说——我曾经的青春、努力、才情和梦想,全都封存在它里面,它出不来,这一切就都埋没了。2010年书稿到了虫虫手中。虫虫喜欢极了。她把小说存在手机里,走路看,坐车看,等电梯也要拿出来看一段。她说:“我觉得小鱼有我的影子……”我很讶异。人人读了这小说都对我说:小鱼是你吧?唯独虫虫说:小鱼像我呢!小鱼像她,那就对了,先前事情之所以百般折挫而总不成,皆因缘分不够,机缘未到。“一顺百顺”的说法不尽对,所有的顺都是虫虫为我多方努力争取来的,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不久前我读到虫虫写她策划一本书的过程:“我抱着书稿到处询问……”,补充了我的想象,她当年也一定是这样,抱着我的书稿去找出版社,找出版人,找设计师,开会、讨论、沟通……历经两年,我的书出版;而她说的那本书,出版时距离她最初读到则是十七年。“那是我的眼泪,我的记忆,我十七年没有忘记过的故事。”——一个多么执著的姑娘啊,她不计付出地把她心目中的好书完美地做出来。

圆圆脸,齐眉刘海,爱笑,笑起来眉眼弯弯,宫崎骏的动画片里有这种类型的女孩,幻化成真人版,就是虫虫。我觉得她是单纯开朗的,每天画画,生活也像动画片一样明朗。

《我心里有个小小人》,作者:虫虫,版本:乐府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1年6月

大约是2014年,有一次通电话,虫虫提到她的情绪。仿佛是过于敏感,又自觉想得太多,似乎成了一个心结。当时是傍晚,我在小学陪放学了的孩子们玩,他们轮流爬一棵树,我怕他们掉下来,分心咋呼,虫虫在电话里听到,笑了笑,停下了话头。这话题就停下了,直到今年,她的书《我心里有个小小人》出版,我才知道这竟是她为治疗抑郁,去寻求精神分析而同时画出的一本书,过程持续了六年。我为我的粗疏而深感惭愧失悔。

我不知道她当时竟是这个状况:白天觉得天黑,空气不够呼吸,没有力气,虚脱,发抖,好像生活在海洋,而别人都在陆地上。种种不适,难以向人描述,挣扎徒劳,生活工作均无力应付,走在马路上,一排电线杆向她扑来……她离职了,离开工作了十三年的地方。

虚弱、恐惧、恍惚、焦虑……是的,我理解。“每晚四点,我都会准时醒来,开始检索人生中糟糕的事、后悔的事、错误的事……同时又为此鄙视自己,我为何要为鸡毛蒜皮烦恼?……如此这般,循环往复,再难入眠。”是的,我也有过。每天告诉自己不要想了,但是已经又想了一堆,越想越多,层出不穷的想法带出更多不同的痛点,这些新的痛点再开启出新的思路,引我走向更多的岔道。所有密集的思路之网,将我困在中央,没有一条路可以走出,每条路都引出我的自责自省。我是个多么善于自省的人哪,经常站到自己的对立面,检点自己的错误、失当、失败、不智,达到自我否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吗?也没有啊!本来没多大的事在不断的想象中放大,成为阴影。想太多会掉进一个黑洞,钻牛角尖会越钻越深。道理我明白,但身在其中,毫无办法。

虫虫去找了心理咨询师,开始接受精神分析治疗。同时,她开始画一种不同的画,把她治疗过程中浮现于脑海的画面都画出来,外部世界投射于内心,呈现为画。

这真勇敢。找心理咨询师,就是要talk out,把一切都讲出来,你的意识,你的潜意识,全部讲出来交给他分析,才能找到症结。并非我不敢把我的事情、我的想法都讲出来,而是我认为越讲就会想得越多,是又一次的反刍与回顾,是我要竭力避免的。跟心理师在一起的时候也许讲出来是种畅快,但过后呢?还得我自己再消化一次,事实上意识又加深了一次。不,我不找。我自己努力做到不想。我知道不想不能解决问题,但不想,问题也许就不存在了。这是逃避的路。但我欣喜地看到虫虫一步步地走通了另一条正视并探索自己内心的、积极的路。

我多么惊喜地看到虫虫的画——

一个小小人,戴着一顶小帽,这是虫虫心里的小人儿。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小人儿,陪着自己,跟自己说话,它就是自己。小人儿忧伤地坐在云端,背上飞着一对大翅膀:“深情很闷,挚爱很笨”,啊,虫虫!小人儿在浪涛的漩涡中随波逐流。小人儿在浪涛中奋力起跳。小人儿乘上了一艘船。小人儿划船。你要去哪里?你要去哪里?小人儿遇见大鹏鸟。小人儿在狮子的手掌心。小人儿与巨大的昆虫对视。绵羊看着小人儿。梅花鹿看着小人儿。小人儿骑上了狮子的背,它给狮子一朵花。小人儿走进幽深茂密的丛林,月亮在天上安静地挂着。进山的路,风吹,草动,虫鸣,鸟飞。各种花开了,各种植物都像花:青枇杷,苹果花,胡萝卜花,花椒,芍药,芦荟,芦苇……把秘密讲给一棵白兰,树会把它开成花。书一页页往后翻,我觉得小小人儿渐渐走向了豁朗之境。

这是经过了巨大的努力,和付出了巨大的勇气得来:“我孤身奋战,也千军万马;气若游丝,也气吞山河!让我从暗夜里醒来的,是脆弱的神经,也是蓬勃的想象力。荆棘遍野潜伏着让人害怕的险恶,又能启发奄奄一息的智慧。巨大的痛苦中必定找到微妙趣味,你敢不敢要!”

她敢,我不敢。我年轻的时候或许敢,我曾经也那么执著。现在我与世无争,如虫虫没有收进书里的一幅画里所写的句子:“穿越茫茫黑暗的人,可以仰仗的,只有自己的奔跑。”虫虫的画是一种奔跑,是直面穿越;我的奔跑是另一种,属于回避,但其实也是踩着荆棘跑过去的,那些没法断绝的想,就是绕不开的荆棘,我跑了过去。我错失的,是深入探究的所得,是惊心动魄的风景,与此相联系的是,跟朋友的交往也变得云淡风轻——我把这叫做“人生若只如初见”,或“君子之交淡如水”,随着年龄增长,我不大与人深交了。读虫虫的书,让我重新怀疑自己是否错了?2014年的一天,虫虫在办公室里突然感到头晕,脚一软倒在地上。同事惊讶地问:“你怎么了?”她淡定地答:“我坐坐。”假如我当时在场,我想我会本能地跑过去拉她:“虫虫!”

——虫虫,原谅我迟了七年。

撰文|蔡小容

编辑|张进

校对|危卓

转自腾讯新闻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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