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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前子散文随笔——杂读

2021-07-16

诗话由来已久,只是命名较晚。欧阳修撰有《六一诗话》。郭绍虞说:“诗话之称,固始于欧阳修,即诗话之体,亦可谓创自欧阳氏矣(《宋诗话考》)。”

诗话之体创自欧阳氏,未必。从《世说新语》里辑得出《世说新语诗话》,再往上走,《论语》里也辑得出《论语诗话》。

我认为,很难说诗话是一种独立文体,如果不标“诗话”两字,你说它笔记也行,你说它眉批也行,你说它是某篇佚文留下的片段,我更浮想联翩。许多诗话,大都有某篇佚文留下的片段之感——像从祖父的藤箱里翻出半张颜色发黄《申报》。半张颜色发黄《申报》,折叠成小方块,打开后,折叠处铅字模糊,费我一下午猜测。

惠洪《冷斋夜话》,因为不是《冷斋诗话》,少了“诗话”商标,就被编入过“小说类”和“杂家类”。当然,这条诗话也太像小说——开卷第一条:有人渡江,风浪大作,岸边等待七日,不见转危为安。父老们就对那人说,此地江神爱宝,你定带了什么宝贝,被它知道,只有献它,方能渡江。那人想想,他最喜欢的宝贝是玉麈尾,咬咬牙送入江里,风浪照旧;他又送入第二宝贝端砚,风浪照旧;他把他认为的宝贝差不多都送完了,风浪照旧;他拿着把扇,上有黄庭坚墨迹,抄的是苏东坡一首诗,那人心想,这东西我不觉得宝贝,会不会江神稀罕?随手往江里一扔,突然白光凸现,江神跑来作揖致谢,顿时风平浪静。最后,妙的是惠洪议论,他说这个江神是元祐党人冤魂,否则不会嗜好之深。

早期诗话就是逸闻式的,片段性的。后来成为“文学批评”,叶燮《原诗》达到顶点。而诗话的片段性让我着迷。片段性只是表象,诗话的“话”,在我的主观感受里,与“话本”的“话”接近,要有一点小故事吧,也就是逸闻式的。我在前面说过,从《世说新语》里辑得出《世说新语诗话》,再往上走,《论语》里也辑得出《论语诗话》。《道德经》就成不了《老子诗话》了,尽管《道德经》的片段性与《论语》不相上下。

我学习过不少诗话,并不觉得能提高对古诗的理解,有时甚至会引起混乱。诗话作者鱼龙混杂,有的出语高妙,我需要一辈子渐悟;有的如当头一棒;但更多鉴赏力较低,人云亦云。但我至今对诗话的兴趣并不减弱,或许我稍解其中兴味,用周作人话讲,他最爱讲“风趣”。哪怕见识一般、文字一般的诗话,总有一则两则见着风趣——它的片段性首先就不面目可憎,能够“以资闲谈”的。

“以资闲谈”是片段性的特点,巨篇宏章那是讲课。几个朋友茶余饭后,有关诗人诗作闲谈一番,这是中国古人的风趣,也是他们日常生活之中不可或缺的娱乐,就像我在饭桌上听文友们说个段子。当代文人的娱乐少之又少,弹棋失传了,灯谜又不太会猜。我把诗话比作段子,煞风景罢。

苏子瞻学士,蜀人也。尝于淯井监得西南夷人所卖蛮布弓衣,其文织成梅圣俞《春雪诗》。此诗在《圣俞集》中,未为绝唱。盖其名重天下,一篇一咏,传落夷狄,而异域之人贵重之如此耳。子瞻以余尤知圣俞者,得之,因以见遗。余家旧蓄琴一张,乃宝历三年雷会所斫,距今二百五十年矣。其声清越如击金石,遂以此布更为琴囊,二物真余家之宝玩也。

陈舍人从易,当时文方盛之际,独以醇儒古学见称,其诗多类白乐天。盖自杨、刘唱和,《西昆集》行,后进学者争效之,风雅一变,谓“西昆体”。由是唐贤诸诗集几废而不行。陈公时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

吕文穆公未第时,薄游一县,胡大监旦方随其父宰是邑,遇吕甚薄。客有誉吕曰:“吕君工於诗,宜少加礼。”胡问诗之警句,客举一篇,其卒章云:“挑尽寒灯梦不成。”胡笑曰:“乃是一渴睡汉耳。”吕闻之,甚恨而去。明年,首中甲科,使人寄声语胡曰:“渴睡汉状元及第矣。”胡答曰:“待我明年第二人及第,输君一筹。”既而次榜亦中首选。

以上三则皆出自《六一诗话》,与“话本”的“话”接近,但不是更接近现在的段子?“以资闲谈”,古今无异。

我见过欧阳修墨迹,《集古录跋》?记不清了。落墨淡雅,好像也有些枯,用笔稍尖,却不巧,也不新,或许纸色黄昏的缘故,我叠加到倪云林的一幅山水。试想欧阳修使如此笔墨撰《六一诗话》,在竹窗下,在虫声中,在青灯下,在儿孙中,兴致上来,写出几则,我不知道欧阳修是怎样想的,反正我想想也舒服。

写这样的文字,有幸福感。要写有幸福感的文字,知足。

但也只是一想——一厢——情愿而已。据说宋朝诗话大都与党争有关,溢美溢恶,皆为党争需要,不可较真。袁枚开编选《名人辞典》先河,要做“名人”,先交“份钱”。清朝当时的一些诗人欲名列袁枚《随园诗话》,也是要有经济上的付出。这是另一种党争需要。一向文体偏“重”的司马光,也写了《温公续诗话》这种“轻”文体(诗话是轻文体),他有关丁谓一则,乃是史笔。有时候,诗话又好像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杂文,因为短小,容易上手,容易出手。

宋朝诗话溢美溢恶,除了党争,还有朋辈。似乎宋朝人朋辈意识极强,前人论宋朝人眼低手高,盖出乎与此。欧阳修对梅圣俞的推崇,有点欺人了。他在《六一诗话》里说梅圣俞那首“河豚鱼”如何如何之好,我是再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刘攽《中山诗话》话韩愈某诗,有“直谐戏语耳”,“直谐戏语耳”的说法,可用来评论梅圣俞的“河豚鱼”。

有一部诗话比较奇怪。我要找黄庭坚往事,读蔡絛《西清诗话》。蔡絛是蔡京儿子,最受蔡京宠爱。《西清诗话》刊于蔡京权倾朝野之际,却多载元祐诸公文事。于是一种观点认为蔡绦同情苏东坡他们,“独尊元祐”,特立独行,难能可贵。一种观点认为蔡绦写《西清诗话》,是给自家父子留条后路。《西清诗话》开笔就是“今上皇帝天纵神圣文武,虽艺文余事,天下瞻仰如日月星斗,一篇朝出,四海夕传”,这有些肉麻;接下来“自始即位,制《太陵挽诗》五章……夷夏已争讽诵,万国同声。又君臣赓载,光绝前古。每赐宰臣诗,流传至今”,更有些恶劣。走过恶劣的山路,终于有点风景可看:

本朝状头入相者,吕文穆公蒙正、王文正公曾、李文定公迪、宋元宪公庠。元宪登庸,知制诰石扬休贺以诗曰:“皇朝四十三龙首,身到黄扉止四人。”元宪大喜,持示同列。枢密副使王伯庸尧臣览之,矍然色动,徐曰:“何不道‘已四人’,而特言‘止’,惜哉!”盖伯庸实继元宪魁天下士,然未几薨于位。自庆历距今,迄未有先多士而后大拜者,异哉!

虽然是不太可信的“诗谶”,写得倒也生动——“览之,矍然色动,徐曰”——如王伯庸人在对面也。

元丰中,王文公在金陵,东坡自黄北迁,日与公游,尽论古昔文字,闲即俱味禅悦。公叹息谓人曰:“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东坡渡江至仪真,《和游蒋山诗》寄金陵守王胜之益柔,公亟取读,至“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乃抚几曰:“老夫平生作诗,无此二句。”又在蒋山时,以近制示东坡,东坡云:“若‘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自屈、宋没世,旷千余年,无复《离骚》句法,乃今见之。”荆公曰:“非子瞻见谀,自负亦如此,然未尝为俗子道也。”当是时,想见俗子扫轨矣。

王安石与苏东坡政见不同,却能欣赏文字。这个思路着手,蔡絛并不一定特立独行,也不一定留条后路。蔡絛似乎对黄庭坚更有兴趣:

黄鲁直尝语嗜学者:“少陵论吴道子画云:‘前辈吴生远擅场。’盖古人于能事不独近跨时辈,要须于前辈中擅场耳。”

黄鲁直自黔南归,诗变前体,且云:“要须唐律中作活计,乃可言诗。如少陵渊蓄云萃,变态百出,虽数十百韵,格律益严谨,盖操制诗家法度如此。”余观鲁直《和吴余干廖明略白云亭燕集诗》:“江静明花竹,山空响管弦。风生学士院,云绕令君筵。百越余生聚,三吴远接连。庖霜刀落脍,执玉酒明船。叶县飞来舄,壶公谪处天。酌多时暴谐,舞短更成妍。唯我孤登览,观诗未究宣。空余五字赏,又似两京然。医是肱三折,官当岁九迁。老夫看镜里,衰白敢争先?”直可拍肩挽袂矣。

黄鲁直贬宜州,谓其兄元明曰:“庭坚笔老矣,始悟抉章摘句为难。要当于古人不到处留意,乃能声出众上。”元明问其然,曰:“某近诗‘醉乡闲处日月,鸟语花间管弦’是也。”此优入诗家藩阃,宜其名世如此。

黄鲁直少警悟,八岁能作诗。《送人赴举》云:“送君归去明主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此已非髫稚语也。

如此记载多多。我在读黄庭坚,多抄一些备用。

明朝诗人谢榛,号四溟山人,“后七子”之一,一生布衣,一目失明,潜心于诗歌创作,著有《四溟诗话》四卷。他的诗话常常自以为是,说标榜自己也可,也可说他自得其乐。一个人把毕生精力都用于写诗,不自以为是,也就没有动力了。自以为是是写诗的动力之一。但毕生精力都用于写诗的,不是谢榛一个。宋朝陈师道也是,他的日子要比谢榛困窘得多,却不那么标榜。他的《后山诗话》气息高古,脱出党争朋辈的溢美溢恶,他和苏东坡黄庭坚是朋辈,对他们的评价能做到公允,这不容易。陈师道认为苏东坡的诗“失于粗”,黄庭坚“过于出奇”。陈师道是推崇“粗”与“奇”的,只是不要“过于”。“失于粗”就是“过于”。他说:

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诗文皆然。

“宁”,不是“过于”。“僻”,就是“奇”。岂止诗文,书画同理,傅青主谈论书法差不多也这意思,后山似乎是他源头。谢榛《四溟诗话》:

诗忌粗俗字,然用之在人,饰以颜色,不失为佳句。譬诸富家厨中,或得野蔬,以五味调和,而味自别,大异贫家矣。绍易君曰:“凡诗有鼠字而无猫字,用则俗矣,子可成一句否?”予应声曰:“猫蹲花砌午。”绍易君曰:“此便脱俗。”

“猫字用则俗矣”,我想不出所以然,这个字“粗俗”在哪里呢?谢榛的语气很自以为是的,不失可爱,都有后来者“公安三袁”口吻了。“后七子”他们,“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谢榛他大概不读宋朝人的东西,因为黄庭坚不但有“鼠”字,也有“猫”字:

秋来鼠辈欺猫死,窥瓮翻盘搅夜眠。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乞猫》)。

不见得就俗。谢榛倒俗。谢榛“猫蹲花砌午”,“弱”了。“巧”,“华”,“弱”,都是“俗”的具体表现。“猫蹲花砌午”,句法平庸;“秋来鼠辈欺猫死”,“僻”而有力!

字无雅俗。孙光宪《北梦琐言》所录一联:“饿猫临鼠穴,馋犬舔鱼砧”;还有“猫跳触鼎翻”,俗了,但不是“猫”的过错,也不是字的过错。说到“猫”字,《六一诗话》里也有:

圣俞尝云:“诗句义理虽通,语涉浅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如有《赠渔父》一联云‘眼前不见市朝事,耳畔惟闻风水声。’说者云:‘患肝肾风。’又有《咏诗者》云:‘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本谓诗之好句难得耳,而说者云:‘此是人家失却猫儿诗。’人皆以为笑也。”

肝开窍于目,肾开窍于耳,“肝肾风”大概就是眼花耳鸣。真以为笑也,前面凭记忆引用惠洪《冷斋夜话》,有些错误:渡江那人的扇头上,墨迹是黄庭坚墨迹,但抄的诗不是苏东坡,而是韦应物。我的错误似乎更妙,因为江神到底喜欢黄庭坚墨迹,还是韦应物诗,颇可研究;惠洪的议论也就不够踏实。错成黄庭坚墨迹苏东坡诗,那江神定是元祐党人一伙的了。

艺术家简介

车前子

原名顾盼,1963年生于苏州,现居北京。出版有诗集与散文随笔集三十余种。对他而言,“诗人选本中的自我,仅仅是件艺术品”,如此而已。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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