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咏梅新作《小姐妹》:捕捉那些都市人的日常盛开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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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妹》
黄咏梅丨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小姐妹》是作家黄咏梅的最新短篇小说集,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都市中各种人物的日常生活。其中有头脑空空而渐趋觉醒的主妇,有孤独又清高的中年白领,也有失去孩子相依相伴的朋友,他们在小说中吃饭、喝茶、养花、游泳,甚至于杀价,将各自的人生悲欢隐藏在生活种种之后。七个故事,蕴藏着七段细密开阔的个人史诗:“这些人生就像一副倔强的脸孔,面对命运,不约而同选择苦中作乐。”今天分享的选文节选自其中的《睡莲失眠》。
01
喝光最后一口咖啡,许戈在那套宽大的运动装和那条掐腰的连衣裙之间犹豫了一小会儿。最后,她套上了裙子,有点艰难地从后背拉上了拉链。这样,物管处的那个小张,就不会认为她是像往常遛狗时顺便过来领一下分类垃圾袋,或者来给门禁卡加磁。她不是顺便来,当然,她也不想用投诉这个词。
这件事的确不好处理。他们不是没看到那盏灯,不过没有一个人上楼劝那个女人关灯。
“那不是一盏路灯,起码一百瓦,就算隔着窗帘,都能照到我的枕头上。如果我掀开窗帘,看书都可以省电了。”已经一个多月,许戈被这些光闹得几乎神经衰弱,仿佛这些光是高分贝的噪音,挖掘机一般。失眠的时候,这些光又像一只放大镜,在许戈错综复杂的脑神经里翻来拣去,一忽而照见了很多往事,一忽而又延伸出了很多未来,许戈的夜晚就在记忆与妄想之间奔波,疲惫不堪。
许戈不懂得流程,光顾着说。小张在抽屉里摸来摸去,只找到一种表格,填好业主姓名、楼号等基本资料之后,剩一个大空格,上边打印着:投诉事由。小张就在那个大空格里记录许戈的话。她又不得不申明,自己并不是来投诉的,只是来让他们去做做那个女人的工作,让她关掉那盏灯。可是,他们这里只有这种表格。最后,许戈检查了一下小张的记录。那些歪歪扭扭的狗爬字,削弱了整件事的严肃性,还把她反复强调的“光污染”写成了“光乌染”。
许戈捏着那张表,寻思是不是要找物业主管,她怀疑小张的能力,尽管他每次见到她都热情得像自己的弟弟。在业主签名那一栏,许戈犹豫了一下,签上自己的名字。
往回走的时候,许戈习惯性地绕进了“迷宫”。会所后面,有个比人高一头的小“丛林”,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扁柏隔出几条曲折小径,七拐八拐。
“迷宫”,是朱险峰起的名字。刚搬进来那一阵,他们喜欢来“迷宫”散步,在这个相对隐秘的公众场合,接个吻,抱两分钟,扁柏树吐出来的植物气息对他们来说,具备了一点催情的刺激。
“迷宫”又密又厚,隔壁小径传来一男一女讲话,看不见人影,只能听到声音。“不怕,整人的人最终都没有好下场。”“犯不着把自己搭进去啊,这种坏人不值得奉陪……”要是许戈有兴趣,她完全可以站在原地,把他们讲的事情听完整而不被发现,就像藏在厚厚的窗帘背后偷听。不过许戈没再听下去,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对人的秘密不再感兴趣,或者说害怕更为准确些。她快步走出“迷宫”,往小池塘去。
02
小池塘是人造的,在会所和公寓连接处,水深不过四五十厘米,里边养着锦鲤、乌龟、棍子鱼,最常见的是一群群小蝌蚪。总有小孩子被家长牵着,拿只小水桶,从这里捞蝌蚪回家,观察它们慢慢长出四肢,蹦蹦跳跳,之后又放回到这里,告诉孩子青蛙是有益的动物,要放生。许戈觉得这做法很有意思。
小时候父亲也这样带她观察过小蝌蚪变青蛙,现在她长到了中年,几岁大的小孩子们还在接受这样的教育,好像蝌蚪是诠释成长的必修课,人长大了务必要成为一个“益人”。可是,稍微长大一点的人都会清楚,“益人”不是生长起来的,并不是蝌蚪变青蛙那回事。现在是盛夏,青蛙已经蹲在石头缝里捕捉猎物了,有时也趴到莲叶上吐舌头。翠绿的莲叶几乎铺满了整个池塘,中间错落着若干朵粉色的睡莲。正午,睡了一夜的莲花精神饱满,面迎烈日,争分夺秒沐浴这酷热的阳光。她到了这个年龄才逐渐能欣赏睡莲,认为所有的花其实都应该像睡莲一样,昼开夜合,收放有度,开时不疯狂,收时不贪恋。
许戈要看的是那朵米色的睡莲。它挨在假山一角,相比起其它花型,它略小,但不局促,每一瓣都张开到极致,像伸长着手臂要想得到一个拥抱。前天夜晚路过池塘许戈就发现了它。所有睡莲都闭门睡觉了,独剩它还没合拢,月光照在花瓣上,比在太阳下更为耀眼。许戈站在池塘边看了许久,等第二天上午再过来看,发现它混在那些盛开的花中间,没事人一样,开得照样精神,看不出一点失眠的萎靡。
连续两天,许戈都来看这朵失眠的睡莲。迈过砌在池塘边那几块不规则的石头,近距离地看它。因为这个秘密,她觉得它也认识她了,在水中朝她点点头。
03
那张投诉表也不是没起到作用。入夜,对面阳台那盏奇葩灯开了之后,关了一次,约摸凌晨一点,又亮了起来。许戈当时正要进入睡眠状态,一阵强光扑到她的眼皮上,好像谁在窗帘外搭起了一个舞台,准备鸣锣唱戏。她尽力闭着眼睛,想死死抓住那一抹刚刚降临的睡意,但是睡眠已经趋着光飞走了。她沮丧地爬起来,索性把窗帘拉开,跟那盏灯对视。
是一盏戴着帽子的圆形落地灯,要不是被临时牵到阳台上,它应该站在沙发的一个角落,被拗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散发着温柔的黄光,它应该照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翻休闲杂志的人头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照着空洞的黑暗。
许戈的客厅里也有那样的一盏灯。朱险峰坐在沙发上,抱着吉他,客厅便只开那盏落地灯。他的吉他弹得不错,忧伤正好跟头顶的灯光般配,淡淡的。一度,许戈以为他们的婚姻就会这样,偶尔关掉灯,弹弹吉他,对酌一杯红酒,到老了也还可以做这样的事。离婚之后,那盏灯就成了摆设,也没什么理由打开它,她看书会坐到书房的桌子前,正对沙发那面墙上挂着电视机,许戈根本找不到遥控器。倒是每次扫地的时候,她会仔细地将那灯的底座挪开,清理下边的灰尘。
对面那盏落地灯肯定换过灯泡,不是原配,LED灯白得扎眼,灯罩又将光全都拢聚在一起,许戈能看清楚几乎要伸进阳台的几簇合欢树的枝叶,风吹过,影子就在墙上晃动,因为失去日照而收敛起来的合欢树叶,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因为这强烈的灯光,本来从阳台那里能看进去的餐厅一角,陷入了一片阴影里。很多次她看到过那女人坐在餐桌一侧,有时吃饭,有时就那么坐着。再往前一些日子,她还看到过那个男人,板寸头,肩膀很平。吃饭的时候,男人话比女人多。后来,两人一起吃饭的场景许戈不再望得见了。
灯是从什么时候亮起来的?是许戈生日那天,周六。早上起床之后她窝在阳台的藤椅上发呆,她还没想好今天该怎么过,她更倾向于就这样掩耳盗铃,装作什么也不是地过掉。没有孩子的人是没有年龄感的。这一点她和朱险峰的感受一致,所以过去他们在一起的每个生日,几乎没什么仪式,无非到饭馆吃个饭,去商场买个礼物,大不了晚上他为她弹几首曲子,如果非说要有个类似切蛋糕那样的固定动作,大概在那晚必定会做爱算是一种吧。
女人坐在一楼绿化带那张长椅上,淡红色的合欢花落了一地,铺在她的脚边。这画面其实是很诗意的。不时地,会有一些女人,穿着袈裟一样空荡的棉麻裙子,坐在这棵树下摆拍。许戈时常在微信里看到类似的照片,下边的评论免不了有人用到“文艺”这个词。不过女人坐在那里一点都不“文艺”,随随便便穿着一件阔阔的黑T恤,一条瘦瘦的黑裤子,脚上蹬着一双天蓝色的塑料拖鞋,垂头坐在那里,像是从家里赌气跑下楼的。
稿件编辑:张滢莹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摄图网
1981·文学报40周年·2021
转自腾讯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