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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古画的前世今生

Image 2021-07-12

(图源:CFP/供图)

赵柏田/文

每次去富阳,总会想到黄公望。如果是小说家朋友聚会,还会说到郁达夫。这次到富阳前一日,郁达夫小说奖刚在黄公望美术馆颁过,小说家们已作鸟兽散。晚上,我住龙门镇,一个距杭州市区约四十公里的古镇。夜色中的祠堂、古塔、石桥、牌楼,这些老底子的东西,我是见辄心喜的,但夜色实在太过幽深,连河边走来的女子都辨不清眉目,这一趟不免雾里看花。

现今的镇上居民,有说多是东吴时孙权大帝后裔。镇子按照某种复杂的空间方式布局,暗合堪舆之术,外人蓦然闯入,是要绕晕了的。这一夜,要不是风水大师晓敏君作带路党,我怕是陷在龙门阵里出不来了。

穿行在夜的街巷,耳边似乎总是响着大河的流声。我疑心是富春江的江涛声。但龙门镇去富春江甚远,只有龙门溪与剡溪呈丁字相交,穿镇而过。难道是起了幻听?这种奇怪的感觉,待得第二日上午去永安山滑翔基地时,还是挥之不去。

永安山已是在富阳的另一个镇常安镇。此地三面环山,峡谷间常年吹西风,最宜作滑翔运动,故此,国家体育总局把这地方作为滑翔伞训练的一个基地。当然,现在也是一个文旅项目了。一个面孔黧黑的小姑娘带我们做着起飞前的准备。她是专门做滑翔教练的,她父亲、她丈夫也都是做这行的。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滑翔项目,想着一个女子都天天飞,无形中胆大了许多。

在一个不长的斜坡上短暂助跑后,摆脱地球引力飞起来的一瞬,我感觉有一双巨手把我往空中提。我知道,那是风。我想这青春年少的游乐,于我终究已不再适宜,却还是欣喜着,为身边快活地大叫着的少男少女,为这平生里的第一回。

这一日,阳光隐现在云层背后,平林之上,雾汽涌动,从高处看去,视线尽头那一片河水般的白光,我疑心是富春江了。但同行的人告诉我,从这里是看不到富春江的。

我一直在凝视的,或许就是一条内心里的河流。

1347年秋天,画家黄公望与同门师弟郑樗(字无用)同游富春山。这里是他五十岁开始就隐居的地方,对着满山秋色,黄大痴兴致勃发,答应作一幅《富春山居图》送给无用。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年中大半日子都在外面跑,这幅他答应的画,直到三年后回到松江才画成。

作此画时,黄公望已年近八旬。他学画虽晚,却出手不凡,师法董源、巨然,又出乎其上,艺术史家公认他的一手山水“千丘万壑,愈出愈奇,重峦叠嶂,越深越妙”。这件晚期风格的作品聚集了他毕生功力,画卷为六接的纸本,即由六张纸连缀而成,展卷但见树木苍苍,峰峦叠翠,沙汀、村舍、平坡、亭台、渔舟、小桥等皆疏密有致,把初秋时节浩渺连绵的南方山水以一种魔力般的笔触表现得淋漓尽致。

原来,黄公望辍笔不画的三四年间,这幅画一直在他胸中酝酿、发酵,终竟喷薄而出了。

这样一幅呕心沥血之作,无论布局、笔墨,还是行家称道的以意使法的运用,都堪称画中神品,它散发的光芒焉知不会招来射利者贪婪的目光。正因为此,当1350年的某一日,无用从黄公望手中接过此画卷时,就说出了他的忧虑,他担心这幅画将来的命运,有朝一日可能会沦落到巧取豪夺者之手。

无用在世之日,这样的事没有发生。此后一百年余间,由元入明,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不管是血腥的洪武、永乐朝,还是天下承平的宣德年间,这幅画都没有再出现,就好像它在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了一般。直到明中叶成化年间,它终于惊鸿一现,在辗转多人之后,这幅画落到了苏州名画家沈周手上。

无用当年担忧的事开始应验了。

沈周的画艺承自家学,又出入宋元,这个从未被考试制度所延揽的杰出画家乃是享誉画坛的“吴门派”的领袖,一向视绘画为性命。自从得到素所仰慕的黄公望的这幅真迹,沈周秘藏于室,反复欣赏、临摹,画上的每一处景致,画笔的每一处转折和细微的变化,也都了然于心。但看着看着,他就发现了一个问题:这样一幅旷世名作,除了画家的卷末自题,竟然没有一个名家的题跋,这也与黄大痴先生在画坛的名望太不相称了!

沈周决定请一位诗人朋友来题跋。他把画送到这位朋友那里。两人相交多年,他这么做很放心,就好像把画从一个橱子转移到另一个橱子里一样。但他送去题跋的那幅画竟然失踪了。日后才得知,那位朋友的儿子,见画这么好,就生了歹念,偷偷拿出去卖掉了。沈周几次上门讨画,开始这一家子还以各种理由搪塞,后来瞒不下去了,干脆说画被人偷了。沈周听了将信将疑,但碍于故交情面,却也无可奈何。

1487年秋天,一次偶然的机会,沈周在市肆的一家书画铺看到了被不知转卖了多少次的《富春山居图》。对方出价很高,他没带那么多现银在身上,于是他让书画铺老板替他留着画,他赶紧回家去筹钱。可是等他筹够了钱赶到市肆时,却不见了那幅画。老板告诉他,刚才有位买主,出的价要高得多,已经早他一步买走了。沈周跑出去一看,街市上人头熙熙,哪还有那位书画客的影子?不由得蹲在当街,放声大哭。

他已经两次失去了它。一次被巧取,一次被豪夺。无用的预言真的在他身上应验了。他明白,余生他再也不会与之相遇。这六张纸的长卷,每一处山峰,每一株树,甚至每一块石头,每一处云霞的呼吸,都已经深深地刻在他的大脑里,每一笔他都能背下来了。惟一可以拥有它的方式,就是凭着记忆把这幅画背临出来。

这年中秋,沈周默写出了这幅记忆中的画,卷末的一段自识,还是掩不住的怅惘:

大痴翁此段山水殆天造地设,平生不见多作。作辍凡三年始成,笔迹墨体,当与巨然乱真,其自识亦甚惜。此卷尝为余所藏,因请题于人,遂为其子乾没。其子后不能有,出以售人,余贫又不能为直以复之,徒系于思耳。即其思之不忘,乃以意貌之,物远失真,临纸惘然。成华丁未中秋日。长洲沈周识。

让沈周饱受相思煎熬的这幅画,犹如石沉大海,很长时间里又没有了消息。但只要它一露面,必定牵动沈周的视线。但无可奈何地,这幅画就像断线风筝越飘越远,并最终离开了他的视野。

以下几十年里,这幅画的流转路线是这样的:

先是被苏州一个姓樊的画商购得。1570年,樊氏后人转手卖与无锡人谈志伊,后又归于一位姓周的官员幕僚。1596年,经朋友华中翰居间说合,时在京师翰林院任职的董其昌购入了此卷。

董其昌说,前辈大痴先生的作品,他之前见到过两件,一件是嘉兴项氏“天籁阁”所藏《沙碛图》,长不及三尺,另一件是娄江王世贞所藏《江山万里图》,长可盈丈,但这两件作品笔意颓然,看上去真不像是真迹,惟有这幅长达三丈许的画作,一派天真烂漫,展之令人心脾俱畅,必是黄子久生平最得意的笔墨。

狂喜中的董其昌在跋中连呼“吾师乎!吾师乎!”,表示要把此画深藏画禅室,与文人画始祖王维的那幅《雪江图》并置,时时观瞻,“共相映发”,从中汲取山水和笔墨的灵气。

说来堪奇的是,三十一年后,沈周那一幅仿作的《富春山居图》也辗转落到了董其昌手上。董同样以欢快的笔调记下了这次奇遇:“予以丙申冬得黄子久《富春大岭图卷》(他一直把《富春山居图》称作《富春大岭图》),丙寅秋得沈启南《仿痴翁富春卷》,相距三十一年二卷始合。”

他对前辈画家沈周凭着记忆默写这幅名画的艺术功力给予了激赏,称之“冰寒于水”。因为在他看来,“背临”的过程,既融合了前人技法,又加入了画家的自我感悟,乃是一种艺术性的再创造。

许是这一因缘凑巧触发了他的艺术灵感,就在得到沈周画作后的次年,时年七十三岁的董其昌也参用黄公望的笔法,仿写了一幅《仿大痴富春大岭图》。

晚年的董其昌因遭受奴变,一世清誉尽毁,他在华亭的家也几乎遭受一场没顶之灾。灾变后的董其昌依托门生、故旧,过了一段东漂西荡的日子,经济大为拮据,那幅《富春山居图》也典押给了宜兴收藏家吴正志。1636年,董其昌去世,这幅抵押在吴家的画未及赎回,从此成了吴家的镇宅之宝。

吴正志死后,这幅画归了二儿子吴洪裕。吴洪裕对这幅画珍爱至极,专门辟出一室藏之,名“富春轩”,他的朋友曾不胜羡慕地感慨说:名花绕屋,名酒盈樽,名书名画,名玉名铜,全都环绕、拱卫着这一幅名画,这日子过的,天上的仙人也不过如此了!

清军南下,大雅风流云散。吴洪裕夹杂在难民潮中出逃,家中的珍宝全都丢弃了,随身只带了平生最为珍视的两件艺术品,一件是智永法师的千字文真迹,另一件就是这幅画。

转眼到了1650年,乱离之后回到宜兴的吴洪裕已到了弥留之际,几度昏睡过去的吴洪裕还兀自强撑着不咽下最后一口气,悠悠醒转时,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架上的宝匣。家人明白了,老爷临死还念念不忘那幅心爱的画呀。家人取出画,展开,吴洪裕看了半晌,吃力地吐出一个字:烧。

此前一日,吴洪裕已经把那幅智永的千字文真迹给烧了,亲眼看着一个个字在火苗中一点点扭曲、变形,直至化为灰烬。可叹的是,这么一种极至的爱,竟然是让心爱之物与自己一同毁灭,“焚以为殉”。

他抖抖索索地点着了火,因病体难支又回到了床上。火光先从画的中段窜起,像一张黑乎乎的嘴蚕食着山川、树木和河流,室内荡开了一股焦糊味。这味儿就是死亡的气息。就在这幅画即将沦于万劫不复之境的当儿,有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快步奔到散发出火光的堂前,抓起火中的画用力一抡,“起红炉而出之”,扑灭了火星,愣是把这幅画给救了下来。此人即吴洪裕的侄子吴子文。在飞快地卷起这幅残卷的当儿,为了掩人耳目,这个机敏的年轻人又往炉火中投入了另外一幅画。

画是给救下来了,却已断为一大一小两段,满是火烧烟燎的痕迹,且画的起首一段也已烧去。吴子文在重新装裱时,将前半段烧焦部分细心揭下,他庆幸地发现,重新接拼后的一尺五六寸,正好有一山一水一丘一壑之景,几乎看不出是经剪裁后拼接而成的,于是这部分被称做了《剩山图》。原画后半段,装裱时为掩盖火烧痕迹,特意将原本位于画尾的董其昌题跋切割下来放在画首,被称作《无用师卷》。一画从此身首异处。

这两幅分开了的画一直在寻找对方。

吴其贞在1670年前后送给王廷宾的,就是此画的前半段《剩山图》卷。这半幅图卷此后很长时间绝迹于江湖,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流入江阴一户陈姓人家,为上海汲古阁的曹友卿得到,拆开分售,找到的买家是画家吴湖帆。吴湖帆是用了家藏的一件商周时代的古铜器换来了这幅残卷,又找到这户陈姓人家,捡回了被当作废纸的王廷宾的题跋,吴湖帆从此把自家的梅景书屋称作“大痴富春山图一角人家”。后经沙孟海说合,吴湖帆以五千元的天价把此图卖给了浙江省博物馆。

此画后半段《无用师卷》,“与魔鬼订交”的清初画商吴其贞也曾过眼。那是在此画刚经火鬻后不久,已由丹阳张范我转手泰兴季寓庸收藏。1652年春日某一天,吴其贞上门借观了此画,当时日已西落,面对着画中清润的笔墨,吴“犹不忍释手”。当时有一个叫程正揆的画家曾不无天真地请求季寓庸,让这前后两段画破镜重合,以成就画史上一段佳话。季不知基于何种想法,拒绝了他的这一请求。

此半幅残卷的流转线路据说是这样的:

先是由浙江平湖高士奇以六百两银子购得,后成为王鸿绪的藏品。王鸿绪在1723年去世后,家道中落,家人持此卷在苏州市面上出售,为沈德潜所见,因索价过高,沈德潜无力购入,怅惘莫名的他在卷后题写了一段话,“计詹事(高士奇)、司农(王鸿绪),品地声势,极一时之盛,今不过三四十年,如春花飘零,云烟解散,而山人笔墨,长留人世间,洵秾华难久,而淡寂者多味外味也。”

后来王家人拿着这幅画去扬州碰运气,在那里被收藏家安歧买走,具体出资金额不详。

到十八世纪四十年代中期,安家也败落了,想把此画和其他藏品一样打包卖给大学士傅恒。傅恒是个毫无艺术眼光的人,吃不准此画是不是该收,把它介绍给了雅好字画的乾隆皇帝,于是,这位天底下最大的主顾以两千两银子的出价把这批字画全都买下收入了内府。

其实此前一年,乾隆已经收进了一幅据称出自黄公望之手的《富春山居图》。此卷因自题中有“子明隐君将归钱塘”句,又称“子明卷”。这是出自明末无名画家的仿制品,后人为牟利,将原作者题款去掉,伪造了黄公望题款,并且还伪造了邹之麟等人的题跋。

这幅伪作的漏洞是显见的,比如说,元画上作者题款都是在绘画内容之后,而子明卷却将作者题款放在了画面上方的空白处,这显然不合元画的惯例。但乾隆认为它是真的,且在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几十年的“御题”、“御跋”,那些大学士们就没一个敢说不是。

1746年冬天,乾隆以不菲的出价把《无用师卷》买入,他的理由是此画虽假,但画得还是不错的。为此他还把手下的大学士们请来,让他们在真假两卷画上各自品鉴题跋。前来观画的大臣们无一不把得到邀请视作莫大的荣耀,他们纷纷称颂今上热爱艺术、不拘泥真伪的博大胸怀,在这出皇帝的新装一般的闹剧中,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点破:皇帝认为真的那幅画是假的。

被视作伪迹的《无用师卷》在乾靖宫里安静地躺了两百年。直到1933年,日本人欲染指华北,战事吃紧,它才和故宫的万余箱文物一起运抵上海,再转运至国民政府的首善之区南京。

当这些文物在上海停留期间,一个叫徐邦达的文物鉴定专家在比照了两卷《富春山居图》后,终于纠正了这一流传两百余年的谎言,他宣称,乾隆御笔题说是假的那张,实际是真的,而乾隆题了很多字说是真的那张却是假的。1948年,内战即将结束,此图与2972箱故宫博物院的文物一同运往台湾。

距此图问世六百年、身首异处三百六十年后,亦即2011年6月,相互寻找了数个世纪的这两幅图终于找到了彼此,重逢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当时的政府首揆以他惯用的咏叹调式诗人口吻说,“画犹如此,人何以堪”。在这次名为“山水合璧”的展览之后,有拍卖行人士作了一次估价,那是一个让当年的吴其贞们咋舌的数字。

因有急事赶回杭州,黄公望美术馆这次还是没去成。这也给了我下次再来富阳的一个理由。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也有一千本《富春山居图》,我说着的黄公望和他的这幅画,或许也只是这一个罢。

(作者系当代作家、学者。著有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文集二十余部)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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