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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沛理|美国评论天后珍妮特·马尔科姆逝世

2021-07-07

“记者善于利用人的虚荣、无知和寂寞获取他们的信任,然后冷血地将之出卖。只要他智力正常和稍有自知之明,自会承认其所作所为在道义上根本说不过去。”(Every journalist who is not too stupid or too full of himself to notice what is going on knows that what he does is morally indefensible. He is a kind of confidence man, preying on people's vanity, ignorance, or loneliness, gaining their trust and betraying them without remorse.)这是刚逝世的美国评论家珍妮特·马尔科姆(Janet Malcolm)说过备受争议、常被引用的一段话,来自新闻系学生的必读文本《记者与凶手》(The Journalist and The Murderer)。

只是48个英文字,却集合了评论作为一门“手艺”应该具备的元素:修辞笔走偏锋(rhetorical excess),观世众人皆醉我独醒(contrarian insight)。最好的评论从来是“以惊人之话说惊人之语”,权威的现代图书馆选二十世纪百大非小说类文学作品,《记者与凶手》入围(排97位),跟它的“吓人值”(shock value)大有关系。

有志写评论的人必须有一基本认知:评论是表演艺术,写评论的人是表演艺术家。王尔德(Oscar Wilde)的名作《评论家即艺术家》(The Critic as Artist)应改名为《评论家即表演艺术家》(The Critic as Performance Artist)。王尔德本人精于此道,常以令人目定口呆的文字表演臣服读者。当他说“我的年纪渐长,对很多事情都不明底蕴”(I am not young enough to know everything),不是在告诉我们什么是真相,而是在玩弄文字和炫耀聪明。

马尔科姆深懂评论的表演艺术本质,但她有一股无法遏止的冲动,要发掘被掩盖的真相。说所有记者是骗子当然是以偏概全,但也许唯有采取这种“雷霆手段”,才可以唤醒那些有恃无恐和自我陶醉的新闻工作者。

桑塔格(Susan Sontag)、蒂蒂安(Joan Didion)和马尔科姆是美国评论的“三大天后”。

桑塔格生得标致,敢作敢为敢爱敢恨,又与娱乐圈稔熟,生前一直是八卦媒体的宠儿。蒂蒂安的“自我戏剧化”天赋(gift for self-dramatizing)无人能及,晚年写丧夫丧女之痛赚人热泪,成为全球畅销书作者。唯独马尔科姆一人远离群嚣,以冷眼看世情,以铁笔剖人性。她在《纽约客》发表的“长篇报导”(long-form reporting)有“新新闻主义”(New Journalism)身在其中的“临即感”,却没有“新新闻主义”的惺惺作态和自以为是。

马尔科姆是写人物专访(profile)的大师,睥睨西方文坛。她访问画家萨利(David Salle),最后完成发表的与其说是一篇人物专访,倒不如说是对“如何写人物专访”的探讨和深度思考。文章后来出版成书,名为《41次无法启动》(Forty-one False Starts),已成纪实文学的经典。

第一次读马尔科姆,是25年前她在《纽约书评》写摄影家阿勃丝(Diane Arbus)。她说在阿勃丝的镜头下,怪胎、畸形人和“被伤害过、无法复原的人”(damaged goods)都成了英雄、勇者和“贵族”(Aristocrats ,也是阿勃丝一本摄影集的名字),因为他们打败了生命的不幸。马尔科姆写阿勃丝,是写评论的人与她的评论对象工力悉敌(the critic equal to her subject)的例子。

马尔科姆冷静抽离的风格有时拒人千里,她也说自己“并不平易近人”(not nice)。然而在冷的背后有一股火烫的热情,来自对真相锲而不舍,以及要不惜代价说出真相。在一个人人都想被称赞、被喜欢的年代,马尔科姆坚持己见,在任何时候都要说扫兴话。她提醒我们,真相滑不留手,没有人可以充分掌握。传媒报道和世人口中的所谓“真相”,往往只是“故事”。故事不可靠,因为说故事的人不可靠,故事只为个人的利益服务。

像这篇文章,将拒绝庸俗的马尔科姆“庸俗化”(vulgarize)为“评论天后”,不过是因为说故事的“剧情需要”而已(马尔科姆称之为“textual necessities”)。小说当然是,评论也不例外,写文章的人总是在说故事。

林沛理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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