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册签赠本的考证：《共产党宣言》首版中译本与陈望道、王云五

本文围绕1920年陈望道翻译《共产党宣言》出版前后的几个历史细节，致力于发掘《申报》《民国日报》《北京大学日刊》等报刊中的广告史料，梳理陈译《共产党宣言》面世前后的史实，特别是曾被列入戴季陶译《资本论解说》一书附录出版计划的往事；并考证解析上海社会科学院图书馆2020年发现的首版陈译《共产党宣言》系陈望道签赠王云五的来历及其价值，以及陈望道与该书受赠者王云五的早年交谊渊源。一家之言，敬祈方家指正。

陈望道、王云五

一、拟作为《资本论解说》附录的陈译《共产党宣言》

陈望道翻译《共产党宣言》的故事被广为传颂，关于该书版本考证与研究的专题文章、书籍、硕士博士学位论文等成果众多，不胜枚举。但陈译《共产党宣言》曾被列入其他书籍附录，并列入出版计划的往事，却极少有人注意。笔者细致翻阅了1920年《申报》与《民国日报》所刊载的广告，对此有了新的发现。

《申报》1920年6月6日、7日第二版广告与同日开始刊登的《民国日报》广告中，有一则醒目的“社会经济丛书第一期出版预告”，全文800余字，兹抄录如下：

经济组织底改造，是社会改造底基础。自去年以来，中国思想界应着全世界改造底潮流激动起来，由空泛的文化运动，向着经济组织改造运动进行。这是中国人觉醒的好现象。我们同人，在这一年当中，作了多少研究。对于中国人知识上底要求，也供给了若干资料。近来觉得断片的批评，于今后思想界没有多大的贡献，所以决意把现在定期刊行的事业暂行中止，一面静心从事于系统的研究，一面把一年来的旧稿，努力增削，同时致力于翻译和著述。现在决定在一年以内，刊行下列各种书籍，定名为《社会经济丛书》，共计十六种，约五千六百页，用五六号字、四六版。俟第一计画完成以后，再定第二次刊行计画。

考茨基著，李君佩译《社会主义伦理学》，二百二十页，本年八月出版。

考茨基著，戴季陶译《资本论解说》（附注），六百页，本年九月出版。

附录一、马克斯传，威廉·里布列希（今译威廉·李卜克内西）著，戴季陶译

附录二、Manifesto of the Communist Party（即《共产党宣言》），马克斯、恩格尔斯共著，陈望道译

附录三、Socialism Utopian and Scientific（即《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恩格尔斯著，陈望道译

附录四、资本论用语释义，戴季陶编

堺利彦著，陈望道译《男女争斗史》，一百二十页，本年十月出版。

罗利亚A. Loria著，李汉俊译《社会底经济的基础》，六百页，本年十月出版。

Prof. A. Groppali著，陈望道译《社会学纲要》，五百页，本年十一月出版。

E. Carpenter著，陈望道译《女性中心与同性爱》，二百页，本年十一月出版。

戴季陶编《社会主义纲要》，四百页，本年十二月出版。

胡汉民著《经济的伦理观》，五百页，本年十二月出版。

Prof. E. Antonnell著，林云陔译《布尔色维克底俄国》，二百页，本年十二月出版。

米田庄太郎著，胡汉民译《工团主义底研究》，五百页，民国十年二月出版。

C. M. Lloy著，陈望道译《劳动组合主义论》，二百二十页，民国十年二月出版。

戴季陶著《劳动问题底研究》，五百页，民国十年三月出版。

P. F. Brissendon著，林云陔译《I. W. W底研究》，三百页，民国十年四月出版。

李汉俊编《社会主义运动史》，三百页，民国十年四月出版。

Henry George著，廖仲恺译《进步与贫乏》，三百页，民国十年五月出版。

廖仲恺编《合作社的研究》，三百页，民国十年六月出版。

通讯处：上海环龙路四十四号、白尔路三益里十七号

社会经济丛书刊行会启

由以上广告可知，社会经济丛书刊行会的《社会经济丛书》首期计划中，共打算编译出版16种书籍。其中，陈望道承担翻译的，一是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共产党宣言》，拟作为考茨基著、戴季陶译《资本论解说》的附录二；二是恩格斯著《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拟作为《资本论解说》的附录三；三是堺利彦著的《男女争斗史》；四是A. Groppali著的《社会学纲要》；五是E. Carpenter著的《女性中心与同性爱》；六是C. M. Lloy著的《劳动组合主义论》。陈望道一人占了整个编译出版计划的四分之一强，可见其翻译能力与精力之充沛，令人惊叹。

戴季陶译《资本论解说》（《建设》杂志第1卷第4号，1919年11月1日出版）

戴季陶

1920年，陈望道除译成《共产党宣言》外，还发表了为数不少的翻译和著述作品，称得上一支健笔。1920年5月1日出版的《星期评论》第48号“劳动日纪念”专号上，发表陈望道译作《妇女劳动问题底一瞥》，该文是译自河上肇的《社会问题管见·妇女问题漫谈》第9-12章；他以佛突的笔名，在《民国日报·觉悟》也是笔耕不辍，如1920年8月1日-3日，该副刊连续刊登他译自本间久雄的《性的道德底新趋向》；8月12日发表《妇女问题的新文学》；8月17日发表《妇女解放和浮荡少年》；8月22日发表《日本社会主义同盟会底创立》，其中翻译了“日本社会主义同盟会规约草案”；9月14日发表《再论妇女解放和浮荡少年》；11月16日发表随感录《结婚难和赵瑛底死》，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拟作为《资本论解说》附录一的《马克斯传》（威廉·里布列希著，戴季陶译），已发表于1920年1月1日出版的《星期评论》第31号（新年号）。戴季陶是以1906年日本出版的《社会主义研究》第一号所载志津野又郎译本为主，并参照1919年《批评》所载的室伏高信译本而转译。（威廉·里布列希著、戴季陶译《马克斯传》，《星期评论》第31号，1920年1月1日出版）而考茨基原著的《资本论解说》，则是1919年至1920年间，戴季陶与朱执信、李汉俊分别合作，转译自日本高畠素之1910年的日译本初版，在1919年11月1日出版的《建设》杂志第1卷第4号开始刊载，之后分别是第1卷第5-6号，第2卷第2-3号、第5号，直至1920年12月1日出版的第3卷第1号，共连载七期。后来由胡汉民补译并作校订，于1927年由上海民智书局出版。（考茨基著，戴季陶、朱执信、李汉俊、胡汉民译《资本论解说》，戴季陶序一、胡汉民序二，上海民智书局1927年版）这个正式出版的版本，自然没有了1920年计划中的《共产党宣言》等附录。

为何前述“社会经济丛书第一期出版预告”在《申报》和《民国日报》都是1920年6月6日开始刊载呢？这应该与《星期评论》周刊的停刊直接相关，《星期评论》就是在这一天宣告停刊的。这天出版的《星期评论》第53号即最后一期，以“本社同人”名义发表《星期评论刊行中止的宣言》，并宣告了停刊后的计划：“（一）研究基本学术，准备在近之将来，出版宣传社会主义的定期刊行品。（二）刊行有研究价值的关于社会主义的书籍（现在决定从事著译的约有六七种）。（三）平时研究所得，随时刊行不定期的小册子。”（《星期评论刊行中止的宣言》，《星期评论》第53号，1920年6月6日出版）

这则广告在《申报》仅刊登了两天；而在《民国日报》上，却自1920年6月6日一直刊登到10月12日，为期四个多月，共刊登42次。笔者注意到，在《民国日报》刊登的广告中，自7月7日起，以上16种书籍的出版日期已悉数延后两个月。在这个出版计划中，包括附录《共产党宣言》在内的《资本论解说》，原本计划于1920年9月出版，后改为计划于1920年11月出版。

但实际上，首版的《共产党宣言》中文全译本，已列入社会主义研究社“社会主义研究小丛书第一种”，于1920年8月正式出版单行本，第二版也紧随其后面世。

二、北大图书馆曾获赠首版《共产党宣言》

笔者在查考资料过程中，偶然发现1920年9月24日《北京大学日刊》第四版上，载有一则北大图书馆发布的校内公告，虽极为简短，但不由令人眼前一亮。

图书馆登录室第三部布告

本馆兹承陈先生惠赠小册《共产党宣言》一册，《人皆须要劳动为重》一册，《同盟事业意见书》一册，《社会星》一份，特此声谢。（“图书馆登录室第三部布告”，《北京大学日刊》1920年9月24日第四版）

由这则校内公告可见，在首版《共产党宣言》面世不久，这位“陈先生”便赠予北大图书馆一册，另有《人皆须要劳动为重》、《同盟事业意见书》各一册，《社会星》杂志一份。北大图书馆在校刊专门发布公告致谢赠书的“陈先生”，据笔者判断，此人应是陈独秀。这则公告表明，北京大学图书馆自1920年9月起，便入藏了一册首版《共产党宣言》中文全译本。100多年之后的今天，该书究竟下落如何，目前不得而知。

1920年9月24日《北京大学日刊》第四版

首版《共产党宣言》中文全译本面世后，这个薄薄的小册子引起社会各界的极大兴趣，因最初印数仅一千余册，出现一书难求的局面，读者写信询问者甚多。于是，1920年9月30日《民国日报·觉悟》刊载沈玄庐《答人问〈共产党宣言〉底发行所》，对来信作了统一答复。这则公开信的内容包含了不少线索，是被研究者引用较多的史料，兹照录于后。

慧心、明泉、秋心、丹初、P. A：

你们来信问陈译马格斯《共产党宣言》的买处，因为问的人多，没工夫一一回信，所以借本栏答复你们的话：

一、社会主义研究社，我不知道在哪里。我看的一本，是陈独秀先生给我的；独秀先生是到新青年社拿来的；新青年社在法大马路大自鸣钟对面。

二、这本书底内容，《新青年》、《国民》（北京大学出版）、《晨报》都零零碎碎译出过几章或几节的。凡研究《资本论》这个学说系统的人，不能不看《共产党宣言》，所以望道先生费了平常译书的五倍工夫，把彼全文译了出来，经陈独秀、李汉俊两先生校对，可惜还有些错误的地方，好在初版已经快完了，再版的时候，我很希望陈望道先生亲自校勘一道！（玄庐）（玄庐：《答人问〈共产党宣言〉底发行所》，《民国日报·觉悟》1920年9月30日）

从沈玄庐的这封公开信内容来看，显然是在陈译《共产党宣言》第二版出版前发表的，笔者判断第二版的确切出版时间，应在1920年9月底之后，估计在10月上旬。

三、上海社科院图书馆藏《共产党宣言》是陈望道签赠王云五的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笔迹。笔者因整理《上海市档案馆藏中国近现代名人墨迹》《上海银行家书信集》《周作民日记书信集》《钱新之往来函电集》等史料汇编，曾寓目并抄录、注释中国近现代名人手札不下几千份，因而对名人手迹较为熟稔。

首版《共产党宣言》中文全译本的上海社会科学院图书馆藏本（该藏本之由来，详见高明：《这本中文首译本是如何被发现的》，《上观新闻》2020年8月20日），其有别于其他藏本的最大特点，是封面左上角有毛笔书写的“敬赠岫庐先生”六字，但未署名。笔者见到该书封面图片的第一印象，便判定是陈望道亲笔签赠王云五的，理由有二：一是按近代中国通常的书籍签赠习惯来说，抬头加落款及日期是标准格式，如“某某先生雅正，某某某，日期”，仅写“敬赠岫庐先生”而不署名，如果是译者陈望道本人就不奇怪了。无独有偶，2021年3月，上海社科院图书馆工作人员在浩瀚馆藏中，又发现一册中共“建党工作的主要推动者之一”杨明斋（忻平、杨阳：《万里拓荒 一身是胆——杨明斋与中国共产党创建》，《上观新闻》2021年3月12日）签赠王云五的《评中西文化观》（杨明斋著《评中西文化观》初版于1924年）。杨明斋用毛笔在该书封面右上角书写“岫庐先生”四字，在封面左下角的印刷字“杨明斋”之下，书写“敬赠”二字。这与陈望道签赠王云五的《共产党宣言》是同一书写模式。二是“敬赠岫庐先生”六字笔迹。笔者觅得陈望道其他手迹，经逐字对照，起码“敬”、“赠”、“先生”四字，笔迹是相同的，有很大可能是陈望道亲笔签赠。

首版《共产党宣言》中文全译本（上海社科院图书馆藏）

杨明斋签赠王云五的《评中西文化观》（上海社科院图书馆藏）

杨明斋

那么，陈望道与王云五在20世纪20年代初期有何交集呢？笔者希冀能在两人的活动记录中有所收获。以常理而论，日记与书信应是最直接的依据。截至目前，两人是否有记日记的习惯，是否有日记传世，不得而知，也未见有两人往来函札。经查，王云五著《岫庐八十自述》及王寿南编《王云五先生年谱初稿》等相关书籍，未见记载。陈望道的回忆等史料中，也未曾提及王云五。如此看来，若要证明两人的交集，颇非易事。难道就没有蛛丝马迹了么？

王云五生于1888年7月，陈望道生于1891年1月，两人相差两岁半。1920年，32岁的王云五早已由学徒自学成才，翻译作品颇丰，在翻译界已有一定名气。而29岁的陈望道当时译成《共产党宣言》，并在《星期评论》《民国日报·觉悟》等发表不少著译作品，在社会上也已有不小的影响力。陈望道成为马克思主义传播和中国共产党早期代表人物之一，贡献尤多。陈译《共产党宣言》自1920年8月甫一问世，即广为传播，影响深远。王云五1920年代在上海编辑出版的“岫庐公民丛书”、公民书局“公民丛书”也是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重要阵地。（高明：《王云五、公民书局、“公民丛书”与1920年代早期马克思主义的传播》，未刊稿）两人年龄相近，又都博览群书，才情横溢，有可能在早期马克思主义翻译传播过程中相识，因此有沟通交流和赠书之举。

1920年11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8卷第3号封二上，刊出“岫庐公民丛书第二期出版了”与“新青年丛书”的两则广告，其中，前者为首次刊登。之后又连续刊登六期，分别为第8卷第4号（1920年12月1日出版）、5号（1921年1月1日出版）、6号，第9卷第1号（1921年5月1日出版）、2号（1921年6月2日后出版）、3号（1921年7月1日出版）。该广告介绍“岫庐公民丛书”共八种，第二期有《科学泛论》、《自然道德》、《欧战地理志》，第一期有《社会改造原理》（当时已出第三版）、《国际联盟讲评》、《科学的社会主义》、《波斯问题》、《欧美各国改造问题》。丛书由群益书社和伊文思图书公司发行。（“岫庐公民丛书第二期出版了”，《新青年》第8卷第3号封二广告，上海新青年社1920年11月1日出版。参见高明：《王云五、公民书局、“公民丛书”与1920年代早期马克思主义的传播》）

《新青年》第8卷第3号封二（1920年11月1日出版）

据笔者目前所见的史料来推测，陈望道与王云五可能在《新青年》杂志刊发“岫庐公民丛书”广告时产生交集。很可能是陈望道接手《新青年》杂志第8卷第5号时，与王云五有往来，也即1920年12月左右，将首版《共产党宣言》中文全译本签赠王云五的。笔者还注意到，《新青年》杂志刊登的分售处中开始有商务印书馆，始自第9卷第5号，这期是1921年9月出版的；第9卷第6号（1922年7月出版）的“特别启事”，也明确委托商务印书馆与伊文思图书公司代售。王云五于1921年9月进入商务印书馆编译所，1922年1月正式接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这应该与王云五进入商务印书馆大有关系。

综上，如果推测成立的话，目前中国大陆所见的首版《共产党宣言》中文全译本12册藏本中，仅有上海社科院图书馆藏本是陈望道亲笔签赠本，而且是签赠给王云五这位近现代名人，颇具意义。该书自面世至今已逾百年，而品相尚佳，在中国共产党百年华诞之际，尤显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