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前期佛鬼神画家——尉迟乙僧
尉迟姓氏,见载《后画录》《历代名画记》《唐朝名画录》《宣和画谱》等。本为西域于阗王族。乙僧父亲跋质那为著名画家,善画佛像和外国人像。隋代来到中原在朝为官,已享名于时。由于父子俱以绘画出名,后人为有所区别,遂尊称他为“大尉迟”,相对称呼乙僧为“小尉迟”。画史记载,乙僧尚有兄名甲僧,同样善画,只是人与作品均未到过中土。因此全家称得上是个绘画家族。
尉迟乙僧,生卒时年均不详。他来到中原,根据画史记载,是由于阗国王以“丹青神妙”荐入朝廷,事实上是种外族遣送质子性质,时间依据唐沙门彦琮完书于贞观九年的《后画录》,书中已着录其名,推测至迟应在这年之前。入朝后授以宿卫官,袭封郡公。他到中原以后的活动,画史不见记载,根据零星记叙,大概不离绘画工作,先后在光宅寺、慈恩寺、兴唐寺、安国寺,以及原为他的住宅后来捐献改为寺院的奉恩寺,绘画过壁画。若从这些寺院建造的时间,如慈恩寺约建于高宗永徽三年(公元652);光宅寺约建在武后仪凤二年(公元677);兴唐寺约在中宗神龙初年(公元705);奉恩寺则在神龙二年,是他自行奏请改建其宅第为寺院,由皇帝题榜“奉恩”二字而来;安国寺约建在睿宗景云元年(公元710),据此加以推算,他活动的时间应是从太宗贞观九年至睿宗景云年间(约公元635—711),前后长达七十五年以上,几乎纵贯了整个唐代前期,也是他从事漫长绘画创作的时间。
尉迟乙僧绘画的渊源,显然来自家学,画法源出于西域。根据画史记载,谓其“善画外国及佛像”,“善攻鬼神,当时之美也”,“攻改四时花木”,又“外国鬼神奇形异貌,笔迹洒落有似中华”;“澄思用笔,虽与中华道殊,然气正迹高,可与顾(恺之)、陆(探微)为友”;另称“凡画功德、人物、花鸟,皆是外国物象,非中华之威仪,而画艺声名与阎立本相比,不相上下,各有专长”,“以阎画外国人之未尽其妙,而尉迟画中华之人物,抑亦未闻”。综合以上种种记叙,可知他不仅画路宽广而多能,擅长各种题材,最先善画外族人像和佛像;其后专画鬼神,被称一时之美;后来又绘四季花木和花鸟之类。而他所画外族人物、功德、鬼神、花鸟等,都是外族相貌,迥异于中原绘画的造型。然而技艺高超,表现出不同于中原画家作品的意境和情味。他的绘画和大画家阎立本虽然走的路子不同,阎立本画外族人物未能尽其妙,尉迟乙僧也未曾画过中华人物,二人却享有相等的声誉与地位。根据画史着录,他在慈恩寺内画过《千钵文殊》;光宅寺内画过《降魔变》;奉恩寺内画过于阗国王和诸亲族小像;大云寺内画过鬼神、菩萨、净土变、婆叟仙、鹰犬等;其他画过的,尚有功德、凹凸花、弥勒佛、佛铺、佛众、外国佛众、大悲佛、明王像、梵像、诸蕃等,至于画史未能记录或不见流传的画作,想来数量尚有不少,说明他确实是位博艺多能的画家。
尉迟乙僧的绘画艺术,最受世人推崇与重视的,是所表现的特殊形式和技法。他绘画使用的画法,根据画史记述显示,有纯用墨线和设色两类。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叙述其画法,说是“小则用笔紧劲,如屈铁盘丝;大则洒落,有气概”,便是指的墨线画一类。这里形容“用笔紧劲如屈铁盘丝”,是说明他笔下所创用的一种均匀有力,有着紧密圆转变化,带着连绵不断的情致,从而表现出富有韵律、运动感、情感表征的描线,能够刻画更多的物象变化,而给予人一种实体具象的感受。这项新奇而前所未见的线描,有别于过去佛像人物画法中,一直流行的顾恺之“迹简意淡而雅正”的“高古游丝”描,曹仲达的“曹衣出水”描等类的线描,而是一种更具精密周到而刻画表现力强的线条。另外,有指他的画“用色沉着,堆起绢素,而不隐指”,则是形容他设色的一类画法,说明他能够运用彩色和“凹凸画法”,表现出画中形象具有强烈的三维效果,令观者产生“均彩相错”“乱目成沟”“身若出壁”“逼之标标然”的感觉。人物绘画中这种沿用圆劲匀细的描线,敷上鲜明沉着的彩色,以深浅色阶分出明暗阴影,使物象呈现出具有高低立体感的技法,虽非开始于尉迟乙僧,早在南北朝后期佛画中已经见到,但透过他纯熟精湛技艺的运用与杰出表现,更能产生鲜明突出的艺术效果,因而引发人们的注意和重视,却是前所未有的。因此他所融合这两大特色的绘画,在当时获得广大一致的推崇,为他赢得唐代前期画坛的崇高地位。
可惜,尉迟乙僧的绘画作品,在当日属于绝大多数的壁画,固然已经完全不见留存至今日,即使较少的卷轴作品,北宋徽宗敕编的《宣和画谱》中记载,当时内府收藏他的画迹,只有《弥勒佛像》《佛铺图》《佛从图》《外国佛从图》《大悲像》《明王像》《外国人物图》等八件,也是无一流传下来。
今日存世标题他名下的作品,则有《护国天王像》轴、《具茨问道》册页,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天王像》轴,藏于美国华盛顿弗瑞尔美术馆;《演乐图》卷,藏于意大利佛罗伦萨Villa Tatti馆。其中以《护国天王像》一画为佳。
唐代 尉迟乙僧 护国天王像 设色 109cm×39.2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此画为绢本,高109厘米,宽39.2厘米,重设色画法。内容绘画天王端坐宝座,上有华盖彩云,左右站立男女侍神四人,座前参拜二人。画法奇待,佛像人像运用匀细笔线刻画,极尽繁细紧密,显示画法古老;画幅左下边缘有泥金书“尉迟乙僧敬绘”小字,显为后人添加;画幅上下钤有唐太宗的“贞观”、南唐李后主的“建叶文房之印”、北宋徽宗的“宣和”“政和”、南宋高宗的“德寿”、金章宗的“明昌”“群玉中秘”“御府宝绘”、元文宗的“天历之宝”“端本”等历代皇室收藏印玺,说明是件流传有绪的重要画迹。由于尉迟乙僧没有其他的真正作品可资比对,是否真迹难以断言。何况美国华盛顿弗瑞尔美术馆收藏的《天王像》轴,不仅绘画内容与本画完全雷同,而且笔墨精美程度尚在其上,因此不能肯定是否真迹。不过,绘画本身颇具艺术审美性,堪供品评欣赏。
尉迟乙僧的绘画没有留下真正画迹,致使我们无从获睹他那高妙艺术的庐山真面貌。不过,幸好透过一些间接资料,发现若干弥足珍贵的线索,在现有存世的历史遗物与遗迹中,找到某些可能属于他或与他有关的画作。
唐代 尉迟乙僧 阿弥陀佛
石刻线画陕西西安市大雁塔西门门楣刻石画像
西安市文物保管局藏
其一为今日西安大雁塔内门楣石刻线画佛画。根据文献记载,此塔属于建在唐高宗年间的慈恩寺部分。画史中记载,尉迟乙僧、尹琳和后来的吴道子,都在里面绘过壁画。记载可考,“乙僧今慈恩寺塔前功德,又凹凸花面,中间千手眼大悲”。然而寺与寺中的壁画俱已毁灭无存,唯有保留此塔内门楣上一些精美的石刻线画佛画,计有西门入口楣石的《阿弥陀佛》,东、南、北门楣石的《阿閦佛》《宝生佛》《不空成就佛》。这些形如半月形的画面,构图人物众多繁复,但是绘画清晰明了,佛与菩萨显得静谧庄严,佛祖宝相慈悲,明王孔武有力,鬼神则凶恶狰狞,表情生动富变化。尤其构成形象的线条,圆转紧劲,变化有致,将人物身体起伏的肌肉,颜面变化的表情,精确而充分地体现出来,达到高度的艺术效果,实与画史记叙尉迟乙僧绘画的特色完全符合。因此推测这一高宗为感念母恩而建非常重视的慈恩寺,当日建造竣工,既曾令善画佛像、鬼神、人物的尉迟乙僧制作寺内壁画,这些位于寺塔重要门楣上的石刻画,理当是由专擅这类绘画的他所绘,再命优秀的工匠精心镌刻完成才对,由于匠工技艺优异,所以能够保存着原作的精美情状。其二为唐道因法师碑座线刻画像。此碑造于高宗龙朔三年(公元663)。石碑座周有线刻许多人物图像。
唐代 尉迟乙僧 外族人像(部分)
拓片道因法师碑碑座石刻线画
陕西西安碑林博物馆藏
唐代 尉迟乙僧 外族人像(部分)
拓片道因法师碑碑座石刻线画
陕西西安碑林博物馆藏
这些人像都是健壮的男性,包括贵族和随从的猎手,以及携带着的犬、马、弓箭等。画中人物容貌和衣着,均为非中国所有的外族模样。画法则是使用精工劲健的铁线描线,线条简洁流畅,刻画出的人物神情动态栩栩如生,显露出不同的性格和思绪。这些绘画的特殊题材,使用技法,以及传达出的高强表现力和强烈艺术效果,也都与画史记载中尉迟乙僧的绘画特质吻合,说明同样应该属于他的创稿所镌刻而成。同时,或许因为此画表现的多为猛悍的勇士,为强调粗犷雄健的性格,于是运用的铁线线描,多属短截粗壮的线条,含蓄着一股强韧激越的力道,呈现另一种阳刚之美,有别于上述精细线刻佛画的感受,这应是属于他所谓“大则洒落,有气概”的一类作品了。
唐代 交脚弥勒菩萨 壁画 设色
原出于新疆克孜尔224窟 德国柏林国家艺术馆藏
至于其他可以作为考察尉迟乙僧画学渊源的资料,现有存世的古画迹中也可找到一些,列举于下:一、在他所来自的新疆境内的克孜尔佛窟,其中的孔雀洞(第76窟)内绘有壁画《降魔变》一铺,内容与唐末段成式在《寺塔记》中记载,他在长安光宅寺见过尉迟乙僧画的《降魔变》,所叙述“四壁画像及脱皮白骨,匠意极险,又变形三魔女,身若出壁”的情形极为接近,显见两者具有题材渊源甚至共同风格的关系。二、德国柏林国家艺术博物馆收藏品中,有不少来自新疆库车喀什尔窟时间约在七世纪唐代的壁画,其中有件《交脚弥勒菩萨》,半圆弧形的画幅与上述西安大雁塔内门楣石刻线画《阿弥陀佛》形式完全一致,印证其形式来自西域的关系。三、新疆吐鲁番柏孜克里克附近古龟兹大庙出土时间约在九世纪唐代的《维吾尔王子像》、《公主像》,画史载尉迟乙僧也曾画过这类题材。四、近世在和田丹丹乌里克于阗国废寺残存壁画中,发现有《吉祥天女》一图,画中天女与小孩仅用简洁匀劲遒美的线条勾画而成,天女形体画得极具官能美感,线条的特质接近尉迟乙僧。五、印度境内历史可以上溯五世纪的阿旃陀石窟,其中第一窟壁画《菩萨像》,以及斯里兰卡北部时约五世纪的岩堡壁画《西吉利亚供养女像》,这些南传佛教绘画,人物绘画的造型、线描与设色凹凸画法,都颇为类似尉迟乙僧的风格,从中看到一些明显因素,令人不得不产生与尉迟乙僧画法具有共同渊源关系的联想。
唐代 维吾尔王子像 壁画(局部)设色
原在新疆吐鲁番古龟兹大庙 德国柏林国家艺术馆藏
唐代于阗国 吉祥天女 壁画(局部)
墨画现存新疆和田市丹丹乌里克废寺内
五世纪 菩萨像 壁画(局部)设色
现存印度阿旃陀佛寺遗址第一洞窟内
五世纪 西吉利亚供养女像岩石碉堡壁画(局部)
斯里兰卡北部发现
尉迟乙僧与父跋质那,都是隋唐时将西域与中亚绘画艺术介绍到中原来的画家,由于他们画艺上杰出的表现,使得这项异族画风大放异彩,广受欢迎,在代表本土传统的阎立本家族绘画势力以外,形成另一力量。尤其乙僧一生岁月奉献唐朝,在世时间七十余年,他那深具艺术魅力的画法与线描,对于重视追求线条用笔的中原传统人物画家,必定带给刺激与启发,对于当时及以后的佛画和人物画发展,有着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殆无疑义。这种外来的思想技法与本土原有相互融合,从此逐渐衍生演化出许多新的技法,也是一定的结果。因此,在民族间艺术交融上,在丰富我国绘画发展的内涵上,他们父子都有不可磨灭的贡献。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