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父亲”

影片《美丽人生》剧照，文图无关

1910年父亲节的创立，源于含辛茹苦的威廉·斯马特先生，他在妻子去世后独自抚育六个孩子，待到儿女长大成人，他却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女儿多德感恩父亲，遂四方奔走，在教会和政府的支持下设立了父亲节。由此，父亲节更固化了温情而无言的父亲形象。

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父亲的形象往往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一提到父亲，我们的头脑里的第一条弹幕很可能是朱自清先生的《背影》，那个努力的背影，那个蹒跚的背影，似乎成了中国式父亲的代言。然而在文学作品中，父亲是千姿百态的：《封神演义》中不近人情的李靖，《窦娥冤》中自私自利的窦天章，《范进中举》中媚富贱贫的胡屠户，《药》中敦厚愚昧的华老栓，《家》中专横权威的高老太爷，《期待父亲的笑》中心细如发的林清玄父亲，《父亲的怀抱》中万般宠溺的刘墉父亲……

今天，我们看看外国文学作品中的“父亲”——

1.无助的驿站长

“俄国文学之父”普希金在《驿站长》里描写了一个无助的父亲。在凄苦的驿站生活中，女儿是他的全世界，是他生活中唯一的阳光。可是狠心的女儿随骠骑兵私奔了：

驿站长想道，“我能把我那迷途的羔羊带回家来。”他怀着这个想法来到彼得堡，在伊兹梅尔团一个退位的上士，他的老同事家里住下，就开始四下寻找。不久就被他打听出来，骑兵大尉明斯基在彼得堡，住在德穆特饭店，驿站长决定去找他。

他一清早来到明斯基的前室，请求禀报大人，说有个老兵求见。一个勤务兵在擦撑着鞋楦的皮靴，他说主人在睡觉，十一点钟以前不接见任何人。驿站长走了，到指定的时间又回来。明斯基穿着晨衣，戴着红色小帽亲自出来见他。“老兄，你要什么？”他问他。老头的心沸腾起来，泪水涌到眼睛里。他用颤抖的声音只说出了：“大人！……请行行好吧……”明斯基迅速地瞥了他一眼，脸一红，就抓住他的手把他带到书房里，随手把门关上。“大人！”老头接下去说，“过去的事情就算了；至少，请您把我可怜的杜尼娅还给我吧。您已经把她玩够了；别白白地毁了她。”“生米已成熟饭，无法挽回了，”年轻人十分狼狈地说，“我对不起你，希望求得你的宽恕。可是你别以为我会抛弃杜尼娅，我可以向你保证，她会幸福的。你要她做什么？她爱我，她已经不习惯原先的处境了。无论你也好，她也好——你们都不会忘记已经发生的事。”接着，他把一样东西塞到老人的衣袖里，就把门打开。驿站长自己也不记得他是怎样到了大街上的。

他呆呆地站了好久，最后看到自己衣袖的折袖里有一卷纸。他取出来打开一看，原来是几张揉皱的五卢布和十卢布的钞票。泪水又涌到他的眼睛里，是愤懑的泪水啊！他把钞票揉做一团，扔在地上，还用鞋后跟踩了一脚，走了……

（水夫 译）

2.典型的十九世纪俄国贵族式父亲

俄国文豪列夫·托尔斯泰含着金汤勺出生，但他不到两岁时柔情无限的母亲永远地离开了他，他在自传体小说《青年》里回忆了追求新妻子的父亲：

在我看见爸爸和杜涅奇卡——她妈妈这样叫她——在一起的短短时间里，我发现了下面的情景。爸爸总是那么兴致勃勃，我们刚回家的那天，他的这种心情使我很吃惊。他欢畅、年轻、充满活力和幸福感，他这种幸福的光辉散播到周围所有人身上，使他们不由得也感染上同样的心情。阿夫多季娅·瓦西里耶夫娜在房间里的时候，他寸步也不离开她，不住地对她讲些甜言蜜语，使我都替他难为情；或者默默地凝视着她，热情地、扬扬得意地耸着肩膀，咳嗽一声，有时微微一笑，甚至低声对她说几句什么；但是，他在做这一切事情的时候，仍然带着玩笑的神情；他就连处理最严肃的事情也采取这种态度。

……

八月底，爸爸……向我们宣布他要同阿夫多季娅·瓦西里耶夫娜结婚。

（谢素台 译）

3.当父亲的婚外恋撞上儿子的初恋

出身贵族的屠格涅夫在《初恋》里披露了隐藏十余年的秘密。他人生的初恋不仅是暗恋，而且初恋加暗恋的对象竟然是亲爸：

天啊！这是我的父亲！

虽然他全身裹在黑斗篷里，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脸。我还是立刻就认出他来了。他踮起脚走了过去。他并没有看见我，虽然没有什么东西遮掩我，但是我拼命缩成一团贴在地上，我觉得快要跟地面一样平了。那个嫉妒的、准备杀人的奥赛罗，忽然一下子变成了小学生……父亲出乎意外的出现，使我非常吃惊。因此我起初竟然没有注意到他来去的方向。只有在四周又静下来的时候，我才爬起来，一面在想：“父亲为什么晚上会到花园里来？”我在恐怖中把小刀掉在草地上了，我连找也不去找它：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几乎不自觉地高声说：“做梦吗？偶然的遇合？还是……”突然来到我脑子里的种种的推测，都是非常新奇，非常古怪，我连想都不敢多想了。

（萧珊 译）

4.永远留在记忆中的父亲

苏联大作家高尔基三岁丧父，四十多年后，他在自传体小说《童年》中温情地回忆父亲的一点一滴。在乌烟瘴气的外祖父家里，小阿廖沙回忆着不可能再回去的从前：

这里一切都令人奇怪而且不安。别样的生活我还没经验过，但是模模糊糊地记得，父亲和母亲不是这样生活的：他们说话也两样，娱乐也两样，他们不论是走路或者坐着总是肩并肩，紧紧偎靠着。晚上，他们常常在一起笑得很久，坐在窗户旁大声地唱歌；街上的人们都围拢来看他们。那些仰起来的面孔，使我可笑地想起了饭后的脏碟子。这里人们很少笑，即使笑，有时也令人摸不清笑什么。人们常常互相大声嚷嚷，彼此威吓着，或者躲到墙角里偷偷私语。孩子们连大气都不敢出，谁也不睬他们；他们像尘土一般被雨打进地里。在这个家里，我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整个生活就像无数的针在刺我，弄得我疑心重重，使我紧张地注视每件事情。

（刘辽逸 译）

5.恋女的父亲

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俄国作家伊万·布宁最擅长发现隐秘的心灵角落，他在《大路旁》让我们认识了一个既有情人又与女儿暧昧的父亲：

帕拉莎担任起父亲的母亲和主妇这个角色以后，开始感觉到自己是成年人了，有的时候也和父亲聊聊天。

一个冬天的晚上，父亲在饭桌上冒烟的油灯旁边翻看从怀里和外衣口袋中掏出来的一些破旧字据。他卷起袖子，趴在桌上，翕张着嘴唇，一面紧张地思索一面用一个铅笔头在纸上画了许久，直到得出一个数。帕拉莎坐在炉灶旁纺线——左手捻线，右手灵巧地把线轴上的一团线放出来，手几乎触地。她穿一件印花布连衣裙，没戴头巾，垂着眼睫毛，看上去很美。父亲有的时候放下手中的工作，向她投来奇怪而温柔的目光，使她感觉到了自己的美。她轻松自如地坐在板凳上，稍稍分开两个浑圆的膝头，用左脚的脚尖轻压纺车的踏板，使车轮旋转，发出嗡嗡的声音。

“爹，”她忽然问，“你是不是向来都这么好看？”

“怎么了？”父亲问，他说话的声音像平常一样轻。“向来都是，怎么了？”

“那我妈怎么不爱你？”

“谁跟你说的？”

“我可知道。”帕拉莎神秘地说。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把字据揣进怀里，扣好外衣纽扣，晃了晃脑袋，把额头上的鬈发甩上去。

“别听那些话，闺女。” 父亲轻声说。

“人家说是你杀了她……为什么？她有情人？”

“这话也说不得。”父亲说，声音也更轻了。“我就从来不盘问你。”

帕拉莎想了想，又说：

“我有什么好盘问的？都明摆着……”

“说得好听！”父亲说，“你跟你妈一个样。”

帕拉莎脸红了。

“不，我像你……世上的人，拿谁来换你我也不干！”

“你会干，闺女……”

帕拉莎想起了赶羊群的小市民，想起了像是很久以前的那个现在看来特别美的夏日黄昏，还有那匹牙黄、性子火爆的老吉尔吉斯马，以及它那布满干血印的强壮的胸膛……父亲若有所思地接着说：

“我不想早早地把你嫁出去，闺女。我从早到晚只为你一个人担心。我要等看准了人再说。”

“你不是有情妇嘛。”帕拉莎低声说。

“废话，废话。”父亲并没有提高嗓门儿。“这都不关你的事儿。跟爹说这个不害臊……”

帕拉莎哭了起来。父亲走过去抱着女儿的头亲了亲女儿的头发。他脸上的细薄皮肤透出了红晕，两只绿眼睛放射出熠熠的温柔的光芒。在父亲转身走出屋去之前，帕拉莎已经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因莫名的欣喜和更加难解的痛苦而哭泣。唉，有谁能比他更好啊！

（陈馥 译）

布宁《暗径集》

本书即将出版

6.初为人父的喜悦父亲

匈牙利著名作家约卡伊·莫尔的长篇小说《金人》讲述了一个险象环生的精彩故事，主人公提玛尔在发家致富后却苦于无子，面对收养的小男孩，他的父爱爆棚了：

他在这儿感到多么快乐啊!他是那样注意地听着这个孩子学会说的头一个词儿!他做了多大的努力啊，为了使这个小人儿的笨嘴笨舌变得灵敏，好喊出一个简单的词儿：“爸爸!”

孩子首先当然要学这个词儿。不言而喻，俯身朝孩子微笑着的大人也不会先教他学别的。这个小东西哪儿会知道他是一个穷私贩子的儿子，爹妈已经死了呢!

接着孩子也认识了生活痛苦的一面，难免要害些小儿病。他长牙的时候，他们为他发过多少愁，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啊!诺埃米留在家里守着他，提玛尔几乎过一小时就要把斧子砍进树干，跑回家来看看小多迪。他回到家里就从诺埃米手上接过孩子，抱着他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地来回溜着，给他唱催眠曲：宝宝的小屋，我觉得比王宫还可爱……等孩子被哄睡着了，或是病好了的时候，那是多么大的胜利啊!

（柯青 译）

7.横在儿女幸福面前的父亲

茨维塔耶娃被布罗茨基称为“二十世纪的第一诗人”，在她的诗中父亲是暴君，是羁绊：

每行诗都是爱情的孩子

1918年8月14日

每行诗都是爱情的孩子，

是乞讨的私生子。

是摆在路边的长子，

向风儿鞠躬致意。

是心灵的地狱和祭坛，

是心灵的天堂和耻辱。

父亲是谁？或许是沙皇，

或许是沙皇，或许是小偷。

（刘文飞 译）

《茨维塔耶娃诗选》

本书即将出版

8.鼓励女儿追求真正爱情和尊重女儿婚姻自由的父亲

读过英国女作家简·奥斯丁的小说《傲慢与偏见》的人，肯定对伊丽莎白的父亲本内特先生印象深刻。本内特先生是一位生活闲散的乡绅，平日里对五位女儿疏于引导，很少在真正意义上发挥父亲的作用。不过，在婚姻大事上，他鼓励伊丽莎白追求真正的爱情，尊重女儿的婚姻自由。这时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伊丽莎白的爱情和婚姻观不是从天而降，而是受到父亲的影响。

本内特太太打铃把伊丽莎白叫到了藏书室。

“到这儿来吧，孩子，”她父亲一看见她就大声说，“我叫你来是为一件重要的事。我听说柯林斯先生向你求婚了，是真的吗？”伊丽莎白回答说是真的，“很好。——那么这次求婚，你拒绝了？”

“我拒绝了。”

“很好。我们现在来谈正题吧。你妈妈一定要你接受。是不是这样，本内特太太？”

“是的，要不，我就永远不再见她。”

“一个不幸的抉择摆在你的面前呢，伊丽莎白。从今天起，你就得同你双亲中的一个成为陌路人了。——如果你不嫁给柯林斯先生，你妈妈就永远不再见你。可是，如果你嫁给他，我就永远不再见你了。”

（张玲、张扬 译）

9.雅人叔对于“父亲”身份的感悟

以下文字选自日本著名演员堺雅人的首部随笔集——《文·堺雅人》。该书汇聚了他从二〇〇四年至二〇〇九年五年间创作的随笔五十多篇，亦可看作是作者某种形式上的自传。轻描淡写间，过往人生娓娓道来：高中时参加的戏剧社团、大学退学后的艰辛生活、演艺生涯中的点滴感悟……值此父亲节即将来临之际，我们从中选取其有关“父亲”身份的感悟，分享给堺雅人的粉丝以及读者，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或许只是我个人遐想也未可知，“跟同龄的父亲对话的感觉”或者说是“通过父亲，审视现在的自己的感觉”是过去——时光的流逝缓慢，儿子过着与父辈同样的人生的时代——很多人都曾经有过的经验吧。

所谓“孩子看着父亲的背影成长”，有一个必要前提，那就是对方有着与自己相似的人生。一旦此前提缺失，那么，父亲便会瞬间转身，与儿子呈面对面的态势。面对面却又彼此并无相告之言，时间就在父子的别别扭扭中一去不返。“父权的丧失”之类夸张词汇的背后，其实多是男人们之间别别扭扭的互相注视而已。

（杨珍珍 译）

《文·堺雅人》

该书精装版即将由人文社全新推出

10.乔布斯作为父亲的一面

在世人眼中，他是一位伟大的天才，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他的一言一行曾被无数人追捧与膜拜，即便他已经离开人世将近十年，依然是人们谈论的焦点。可是，在父亲节，我们也想提醒大家：他其实也是一位称职的丈夫，一位合格的父亲。在《乔布斯的厨师》一书中，作者从一位旁观者的角度，为我们勾画出了乔布斯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我们特地选取了其中的一段，为了乔布斯，也为天下所有的父亲。

史蒂夫有的时候也会单独带住在伦敦的女儿丽萨或者妹妹莫娜来店里吃饭。史蒂夫想要珍惜和家人一起的时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和儿子里德一起来的时候。

那应该是在里德上高中的时候。史蒂夫一直侧耳倾听里德的话，并且一脸认真地提供建议，可能是关于升学或是其他什么的话题。

在美国，一般在孩子的教育中比较重视孩子的自主性。很多人会在发挥孩子的长处上花大力气，换句话说对于教养或者言行举止并没有那么重视。而乔布斯家却不一样。父亲是那么有名的人物，孩子就是多少有些骄傲也不奇怪，然而史蒂夫的孩子们都被教得很好，见面也会规矩地打招呼。这可能和史蒂夫认真地面对孩子们有很大关系吧。

二〇一〇年，里德进入大学之前，史蒂夫看上去真得非常开心。偶尔他一个人坐在柜台前时，我递水的同时问他：“你儿子最近怎么样？”他满脸欢喜地说：“我儿子考上了斯坦福大学，我真的为他自豪（I am very proud of him）。”完全是一幅为儿子的升学而欣喜的父亲的表情。

（董海涛 译）

11.父亲的声音

2012年伦敦奥运开幕式上老保罗的Hey, Jude和闭幕式上孩子们唱的Imagine仿佛还在耳边。这里和大家分享一下菲利普·诺曼《约翰·列侬传》的尾声, 列侬的小儿子肖恩对父亲的回忆。

你最喜欢约翰·列侬的哪些歌？“在我成为音乐人的不同阶段（我喜欢的歌）不一样。小时候我最最最喜欢的是《看着轮子》和《女人》。哦……《女人》！这首歌闪烁着光芒，像梦一样。它的主要和弦变化里有种甜蜜、闪闪发光的东西。我记得我知道这首歌是写给妈妈的，我能感觉到爱，爸爸对妈妈的爱，犹如一道金光。”

“爸爸去世后这首歌让我心碎；差不多十年的时间，我听到这首歌心里都很难受，因为爸爸录这首歌的时候我也在，我记得这歌怎么做成的。爸爸去世以后，电台一天到晚播《双重幻想》，躲都躲不掉。每次我听到他的声音就好像刀子捅进心里，难过极了。要等十来年之后我听到他的声音才没有那么痛苦。”

但是肖恩承认，时至今日，听到父亲的声音仍然让他不好受。“如果聚会上有人不经意放了《佩珀军士》，我还是会觉得不好受。我无法若无其事地喝着酒，抽着烟，欣赏这些歌。我不是说对妈妈来说没有我痛苦。可是妈妈拥有他，两人有深厚的关系，而我没有，我想这是我觉得很伤心的地方。听到他的声音、他的歌，我心里真的很难过。我得强忍住情绪。”

“这声音太美了——这是爸爸的声音；这是我记忆当中的童年的回音，我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我听到的第一个说英语的声音。我跟着学说英语的声音。”

（吴冬月 梁冠男 张晓意 译）

《约翰·列侬传》

预计本年内再版

曾经沧海难为水。在一个个父亲的身影里，是一个个覆水难收的江湖。读懂父亲，理解人性，宽容地对待生活。趁着父亲节，去文学经典中发现更多类型的父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