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渊冲西南联大求学日记出版,再现战火中一代知识分子的风骨
6月17日上午,我国翻译界泰斗、北京大学教授许渊冲老人在京辞世,享年100岁。
一百年的人生,跨越两个世纪,许渊冲不仅笔耕不辍、著作等身,在翻译和中外文化交流领域做出了卓绝的贡献,更是中华民族风云激荡的历史的参与者与见证者。
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是许渊冲文学翻译事业的起点。1938年,17岁的许渊冲考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师从闻一多、钱钟书、叶公超、吴宓等大学者,也与杨振宁、朱光亚、王希季等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许渊冲当年的日记本
在西南联大求学的五年期间,许渊冲几乎每天都会写日记。这五年的记录里,宽松活跃的学术氛围,意气相投的探讨交流,上课、读书、交友的细碎生活,这些并不是象牙塔里的风花雪月,而是在山河破碎、民族危亡之际,一代青年知识分子的朝气与志气。
2021年4月,许渊冲撰著的《西南联大求学日记1939-1943》由中译出版社出版,并获评“中国好书”。一篇篇少年日记,生动地展示了许渊冲的成长历程及其丰富的内心世界,同时也反映了西南联大的优良学风和独特气质。
以下摘自《西南联大求学日记1939-1943》
作者:许渊冲
1938年10月31日
经过了一日五百里的颠簸,我终于在晚上到达虔南了。首先使我发现到了虔南的,是旧年民族复兴节我和涵、深、平弟曾在上面刻过字的竹丛。虔南还是从前的虔南,不过从前正在兴建的公路,现在已经通车了。从前我们常在上面奔驰的网球场扩大了。钨业十二所中新来了许多陌生的面孔,流来了大量的紧张的空气。我独立在桥上,看着云中的一钩新月,听着桥下的潺潺水声。月,渐渐地被密集的、灰色的云吞食;水,仿佛也是受了紧张空气的压迫,而发出更急的响声。啊!人仍前人,景仍前景,可是我这时的心情啊!谁有那江淹的仙笔?!
青年许渊冲(摄于 1938 年)
11月5日
读10月30日《江西民国日报》,知道我考取了西南联大外文系,同校同系的有吴琼,其他歌雪(李祥麟)取浙大师院英语系,树椒取史地系。取是取了,去不去呢?如去,交通不便,不知要走多久,不知要用多少钱,万一在中途遇到战事或轰炸,又如何办法?或到后交通断绝,经济不能接济,又如何处理?如不去,也不愿老在这儿,也不愿找事,也不好休学,又怎么办?去呢?不去呢?
迁徙途中的联大师生
1938年11月7日
钨业处汽车自赣州开往吉安、莲花、衡阳,而到桂林。公路处汽车自桂林经柳州、南宁、百色而到昆明。交通既便,或可揩油。决定入滇,不日搭所中车回赣州。
1938年11月8日
月高气寒,大地如洗。披着睡衣,站在场上,看到这儿的世界,如此光明,如此美丽,真不会想到,也不愿想到,几百里外的日本刽子手,正在进行罪恶的屠杀。但如果现在不愿想,又怕人家说:“等到刽子手的屠刀架到你的脖子上,你再想就来不及了。”如果常常想呢,自己又会说:“常常想到又有什么用,想坏了身体也于事无补。”那只有想到的时候就想,做事的时候就不想了。至于别人说些什么,只好根据情况考虑。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件事可以不受批评的,我们只能以不危害人类、不危害国家为原则,尽力去做自己愿做的事。
杨政宁(左)和邓稼先(中)
1939年1月4日,星期三
早上八点之前,我在农校西楼二层对着楼梯口的一个小教室第一排靠窗的扶手椅上坐下,右边坐的一个同学眉清目秀,脸颊白里透红,眉宇之间流露出一股英气,眼睛里时时闪烁出锋芒。他穿的学生装显得太紧,因为他的身体正在发育,他的智力又太发达,仿佛要冲破衣服的束缚。他穿的大头皮鞋显得太松,似乎预示着他的前程远大,脚下要走的路还很长。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叫杨振宁,刚十六岁,比我还小一岁呢。
老师来了,他穿一件灰色大衣,里面是一套灰色西装,再里面是一件灰色夹克,脖子上还围了一条灰色围巾,仿佛是把灰蒙蒙的北国风光带到四季如春的昆明来了。他一进来,就问我们上什么课?我要在杨振宁面前露一手,抢先用英语回答。老师也用英语说:他是代柳无忌教授来上课的。后来才知道他是联大外文系主任叶公超教授。
叶先生二十三岁回国,就在清华北大任教,也许是我国最年轻的教授。他在清华教过钱锺书的大一英文,用的教材是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他曾挖苦才华过人的钱锺书说:“你不该来清华,应该去牛津。”叶先生讲课时说中文多,说英文少;问得多,讲得少;从不表扬,时常批评。他讲《荒凉的春天》时,杨振宁问他:“有的过去分词前用be,为什么不表示被动?”叶先生不但没有回答,反而问他Gone are the days为什么用are不用have?
一月小结
来联大一个月,觉得收获不小。首先,谈谈上课读书。叶公超先生说我朗诵英语流利,但不能扼要说出朗诵的内容,这是形式主义的结果,一语中的,说出了我的弱点。给我敲响了警钟。他在文章中应用了艾略特的话说:一个人写诗,一定要表现文化的素质,如果只是表现个人才气,结果一定很有限。这削弱了我对个人英雄主义的向往,使我注意克服自我中心的思想。
朱自清先生讲大一国文对“比兴赋”的解释,说中国诗词重“比兴”,西方文学直赋胸臆,使我注意到中西文学的异同,并且明白了为什么我喜欢他的《匆匆》而不喜欢《背影》,因为《匆匆》一开始用了排比: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而《背影》却只是直述其事。陈梦家先生讲《论语·言志篇》“吾与点也”,使我看到孔子不只是一本正经的圣人,而且还是通情达理,既爱山水,又爱自由的凡夫俗子。皮名举先生讲到“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罗马大将安东尼,引发了我对情理矛盾的思考。后来再读到陈寅恪先生“玉颜自古关兴废”的诗句,联系到商纣王、周幽王、楚霸王、唐明皇,直到平西王吴三桂,更加深了对英雄造时势的了解。张佛泉先生讲政治学时说:总体并不等于部分的总和,这对我的翻译思想很有启发。并且联系到老子说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体会到“名”就是部分的总和,“实”才是总体。名不可能完全等于实,所以译文不可能完全等于原文。其实,原文也不太可能完全等于所写的现实,译文倒不是没有可能比原文更接近现实,因此,译文有可能胜过原文,这是翻译的哲学。钱锺书先生文章中往往妙语惊人,令人应接不暇,也就提高了学生的眼界,要求作家语不惊人誓不休。因此我认为茅盾的演讲《一个问题的面面观》虽然深入浅出,但只是以理服人,不能以情动人,听来如喝白开水,只能止渴,不能如兰陵美酒,令人口角生香,心醉神迷。这是一个月来上课读书的主要收获。
其次,谈谈联大同学对我的启发。第一个是理学院的状元杨振宁,他引起我的注意。是他能发现异常现象,例如上大一英文讲《荒凉的春天》(Barren Spring)时,他问叶公超先生,及物动词的过去分词一般表示被动,在课文中为什么只表示完成?这说明他观察细致认真,已经是后来荣获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先声,因为物理学家都相信宇宙守恒,他发现弱作用时不守恒,这不就是异常现象么?他不但在微观上细致入微,在宏观上概括力也很强,如他认为中国文化是综合性的,西方文化是分析性的;中国文字宜于作诗,英法文字宜于立法。学术研究,在主观上要有兴趣,在客观上却要从现象入手,不能从理论到理论。这就说出了流行的空头理论的大问题。有些看法我本来有同感,听他一说,就更增强了信心。他并不特别用功,毫不费力就考试特优,别人很难学到他那种程度。像我对有些不感兴趣的课程不想费力,结果就只勉强及格而已。他虽然是工学院的学生,但外语学得又多又好,大一英文比我要高三分,法文、德文、俄文、世界语都学过。我要学他,觉得他是以博见长(know something about everything),如要发现他的弱点,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就要以专对博(know everything about something),看看能否赶上他,甚至超越他。后来我搞两种外文的中外互译,就是因为前人没有达到过这么高的水平。同房廖山涛后来成了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我用六条直线画成了二十个三角形,问他能否做到?不料他却从理论上讲,六条直线只要不平行,都可以画成二十个三角形,这就使我知道了感性知识要上升为理性知识的重要性。同房邓汉英是数学系的,却在课余翻译文章投稿,这使我体会到充分利用业余时间的好处。(The best of all ways/to lengthen our days/istostealsome hours from the night.)
政治系张迪懋是共产党员,当时毫不外露,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我们才知道。机械系刘伟的父亲曾是赣州专员,是蒋经国的前任,但是也不外露,并且对人慷慨大方。吴琼天天见面,不容易看出与众不同的优点。其实我到昆明那一夜他让床给我睡,就比我更会体贴人。回想起来,老师同学给我的影响还是不小的,这就是后来补写的小结。
3月31日,星期五
(英文日记)大一下学期开始了。今天初次上钱锺书先生的B组大一英文,钱先生是一位著名的教授。他面带笑容,态度谦虚,讲话很有趣味,英语说得很好,听起来仿佛是一个英国人。我很高兴能有一位这样好的老师。
政治学改由张佛泉教授主讲,他也讲得比上学期的浦薛凤教授更有条理,和我们讨论政治问题,先讨论一个,谈完了再换个题目,这是一种很好的教学方法。
5 月 15 日,星期一
(英文日记)英文课讲《大学教育的社会价值》。课文中说:大学教育使你见到一个好人,就知道他是一个好人。钱先生说:理解就会原谅。这两句话从两方面说明了理解的重要。从正面说,美国教育主要是民主教育,民主又主要表现在选举上,选举就要知道谁是好人,识别好坏就要理解。所以美国教育要求学生会识别,会选举代表,会选举总统,这就是美国的民主。从反面说,我正是因为不理解别人,老是觉得隔膜,别人也觉得我不合群,就彼此疏远了。要互相理解才能有亲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