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渊冲: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
据许渊冲先生家人消息,我国翻译界泰斗、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许渊冲6月17日上午于北京逝世,享年100岁。
撰文 | 宫子
新京报记者周岗峰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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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联大五大才子之一
许渊冲先生最近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应该是一个月前的一段采访。在这段采访中,已经一百岁的许渊冲和记者谈起了自己当时的俄语成绩也很好,为什么却选择了法语文学而不是翻译俄语文学作品,他带着调侃的语气说,“因为俄文有一个毛病,吃饱饭你要看这书太累了,所以后来不念俄文了。法文,轻而易举,跟英文太像了。法文不费力,又讨好,俄文吃力又不讨好,托尔斯泰写得那么长,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你简直不想看。写那么长干什么,我想算了”。这段话顿时引起了国内无数文学读者的共鸣,大家也被许渊冲老先生直率的回答所吸引,谁都不会料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会突然传来这位老先生的讣告。
在许渊冲做文学翻译的那个年代,吃饱饭,的确是第一重要的问题,尽管他出生的家境并不算特别差,但是在当时做文学,论及收入待遇状况,肯定没办法和其他专业相比。1921年4月18日,许渊冲出生于江西省南昌市的一个书香家庭中,他的母亲是当时江西省唯一一所女子职业学校毕业的学生,在母亲的熏陶下,许渊冲很早就开始识字,在4岁的时候便接触英文,同时开始阅读欧美文学的经典作品。他的表叔熊式一也是一位翻译家,可以说在童年时代,许渊冲便在冥冥之中和文学翻译这项事业产生了联系。
1938年,许渊冲考入西南联大,大一时期便将林徽因的诗歌翻译成英文。后来战争爆发,许渊冲加入了美国志愿空军飞虎队服役。1948年,他又考入了法国巴黎大学,开始进修法语文学。从英语到法语,这个转换对他来说似乎并不困难。
在西南联大上学期间,许渊冲和朱光亚、杨振宁、王传纶、王希季并称为“五大才子”,在这五人中,文科出身的许渊冲或许是最直言不讳的一位。翻译过多部作品的他,曾在参加央视《朗读者》节目时递出一张“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听起来非常地自负,但许渊冲自己表示,这不是自负,而是自信。自负是虚荣地说假话,但他说的都是自己实打实翻译出来的作品。
即使还在学生时期,许渊冲的性子也如后来人们所看到的一样直率,不服输,心气高,喜欢争论。曾经,西南联大的同学就给许渊冲起了个外号,叫做“许大炮”。但是许渊冲本人对此倒是不介意,他觉得这个外号还挺符合自己的——“我就是说话没顾忌,孙中山不也叫‘孙大炮’吗?我倒觉得这是提醒我不要乱说话,但敢说话还是要的!”因为敢说话,直言不讳,再加上不会以中国人传统的谦逊来掩饰自己的才华,许渊冲在国内可谓是得罪了一批人。
另外,由于那个年代正是外国文学翻译刚刚兴起的时期,文学应该如何翻译,如何确定翻译的标准,直译和意译哪一种更尊重原著?这些文学论战自然也缺不了许渊冲的加入。只是,年轻意气风发的时候或许还有余力来为自己的观念发声捍卫,随着年岁的增加,当老年的许渊冲再次面临翻译问题的相关指责时,身体状况不好的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应对。他在家中闭门谢客,拒绝外人的采访,只想以清净的姿态继续和夫人过平静的日子。
02
两次文学争论
这条指责发生在2017年,青海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副教授黄少政直接在文章中指责,“许渊冲的译文可能是1949年以来中国翻译界和中国英语学界最大的闹剧”。这篇文章发出来后,顿时有一批矛头都对准了许渊冲。无论是支持这个观点的,还是反对这个观点的,大家都想第一时间采访到许渊冲本人,听听他如何应对。许渊冲并没有接纳这些陌生来客。夫人照君也安慰他说,千万不要和这群没有格的人生气,让他不要理会。
对许渊冲翻译抄袭的指责,并没有特别充足的例证。许渊冲本人的文学论战,主要是翻译到底应该首选直译还是意译的问题。其中比较激烈的冲突,一次是与王佐良,另一次是与江枫。王佐良是许渊冲在西南联大的学长,他坚持认为翻译应该以直译为主,不应该扭曲原文的表述方式,并攻击许渊冲的翻译是“鸳鸯蝴蝶派”。许渊冲本人曾对媒体提起过一个例子,他们两人在翻译法国诗人瓦雷里的一句诗时,王佐良采用了直译的方式,译成了“无影也无踪,换内衣露胸,两件一刹那”,许渊冲认为这样翻译虽然尊重了原文,但完全放弃了美感,他自己翻译的版本是“无影也无踪,更衣一刹那,隐约见酥胸”,更有中国古代诗词的韵味。但同时也被指责和原文不对等,是译者自己在给原文添油加醋。
翻译上的观念不同,让许渊冲和王佐良结下了梁子。直到1995年王佐良去世之前,《中国翻译》没有再刊登过许渊冲的文章。同时指责许渊冲翻译的还有另一位西南联大的外文系校友赵瑞蕻,对此,许渊冲也不甘示弱,等自己翻译的《红与黑》出版后,在上面题词“五十年来《红与黑》,谁红谁黑谁明白”赠给了对方。
而和江枫的论战,两个翻译大家更是谁也不肯让步,一个是将中国古诗词译成外文的第一人,一个是第一个在国内翻译艾米莉·狄金森的前驱型译者,许渊冲主张翻译应该以神似为先,江枫则主张应当优先考虑形似。两人谁都不肯率先服输。
其实许渊冲在翻译上的一些争议,正是由“神似”的翻译观念所带来的必然结果。在纪录片《我的时代和我》中,许渊冲提到了关于《老子》中“道可道,非常道”的翻译,他说有的译者,“道可道,道,他就直接翻译成Tao,有个屁用!翻了和没翻一样”。当记者提问说期待您的翻译时,许渊冲表示,这个很难,需要花费很多心思才能把它表述出来。这便是意译所带来的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译者花费心思在翻译中所做的阐释,几乎必然会带有个人见解的成分,相比之下,直译可以避免译者的个人发挥,然而同样也会存在那种“翻了和没翻一样”的问题。另外再比如翻译雪莱诗歌的时候,雪莱诗歌的原文诗句只提到了“春夏冬”,但许渊冲会因为中文表达的习惯,直接译成“春夏秋冬”。究竟两种翻译理念孰优孰劣,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一个定论,不同翻译方式,不同译本的出版,其实倒是可以让国内读者从不同角度来理解文本,接受不同的审美方式,各取所好。
只是令人遗憾的一点是,在几年前,许渊冲表示,“如果我活到一百岁,我计划把莎士比亚翻完”。然而在他百岁去世的这一天,这个计划终归没能完成,目前出版的只有14部莎士比亚的精选戏剧。在1999年,他因文学翻译方面的杰出贡献被提名了诺贝尔文学奖,但最终没有斩获。几年前的采访中,躺在病房里的他还对此念念不忘:“他(杨振宁)1957年拿诺贝尔奖,我1957年也出版了四本书,理论上也应该拿诺贝尔奖之类的奖。结果不但没有,反而评成最低级的教授。所以个人命运不同啊。”
语气中,充满了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