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冠”到“道冠”:金代诗概说|附中国古典文学总集精选书单
在中国诗歌这座万紫千红的园林之中,金代诗歌是其中的别样一景。这是因为金代诗歌之始,始于金代的“南冠”宋人,而金代诗歌之终,终于道教诸子的悟道诗。这在中国诗歌史上,是较为特殊的状况。
援例而言,在载于《中州集》卷一的宇文虚中、吴激、张斛等人中,宇文虚中本宋黄门侍郎,因为出使金朝而被金朝留下;吴激则是宋熙宁进士吴栻之子、北宋著名画家米芾之婿,曾出使金朝,后来金朝攻破北宋,强留为翰林学士;张斛则曾为宋之武城守。其他人如蔡松年、高士谈、马定国等,并与北宋诗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载于今《新编全金诗》书末卷一百〇五以下之王喆(即王重阳)、马珏、谭处端、刘处玄等五十五人,并为全真道士。由“南冠”到“道冠”,这正是金代诗歌的概貌。
由于金代诗歌始于“南冠”,因而金代诗歌在一开始就带有北宋的风格。细论之,北宋中期文士璀璨,文有欧、曾,诗有苏、黄,诗文的发展、创作均被推向了高潮。洪钟大响,必有余音。在北宋末期,诗文的创作大都以宗本朝之欧、苏诸人为正。这一发展,也在由宋入金的诗人身上体现。前举宇文虚中,其有诗《古剑行》:
公家祖皇提三尺,素灵中断开王迹。自从武库冲屋飞,化作文星照东壁。夫君安得此龙泉,秋水湛湛浮青天。夔魖奔喘禺强护,中夜跃出光蜿蜒。拄颐櫑具男儿饰,弹铗长歌气填臆。嶙峋折槛霁天威,将军拜伏奸臣泣。龙泉尔莫矜雄鋩,不见鸟尽良弓藏。会当铸汝爲农器,一剑不如书数行。
将此诗与苏轼之创作的《武昌铜剑歌》作比:
雨余江清风卷沙,雷公蹑云捕黄蛇。蛇行空中如枉矢,电光煜煜烧蛇尾。或投以块铿有声,雷飞上天蛇入水。水上青山如削铁,神物欲出山自裂。细看两胁生碧花,犹是西江老蛟血。苏子得之何所为,蒯缑弹铗咏新诗。君不见凌烟功臣长九尺,腰间玉具高拄颐。
便可发现,苏轼运用奇妙的想象来写出铜剑的锋利,而宇文虚中在描写时,结合典故来展开想象,借以勾勒古剑的神奇;苏轼诗以凌烟功臣作结,感慨铜剑不得其用,而宇文虚中则用鸟尽弓藏之典来写古剑被人遗弃。可以说正是苏轼《武昌铜剑歌》雅音在前,才有宇文虚中雄歌于后。
再如蔡松年之子蔡珪,其偶见漫天白雪,诗兴大发,乃作《雪》诗。而所作雪诗,则断然“拟坡公韵”。这里所说的坡公韵,是指的苏轼《雪后书北台壁》一诗。该诗乃是苏轼密州任上所作,诗言:
城头初日始翻鸦,陌上晴泥已没车。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眼生花。遗蝗入地应千尺,宿麦连云有几家。老病自嗟诗力退,空吟冰柱忆刘叉。
用语略寒枯,但是比喻新奇。蔡珪所拟,其为:
门外黄昏噪晚鸦,瑶尘细逐九云车。丰年待作三登兆,暮景重开六出花。浊酒无人同此兴,扁舟有客访谁家。明朝试望东林树,百尺寒梢倚玉叉。
按,苏诗以颔联出新奇之比喻,以颈联作枯瘦之状景,前后甚有张力。蔡珪则自首联第二句即开始比喻,而以颔联为状景与评议,因此其诗较苏诗节奏略快,这正是金代诗歌中粗犷特质的展现。
[金]武元直《赤壁图》
上世纪30年代,吴梅先生在《辽金元文学史》一书中评述金代诗歌云:“其一代诗人,类皆从北宋欧、苏入手,以进窥三唐。”真是说中了金代诗歌发展的特点。如果结合前举的金代文学人物的平生经历,则清人所谓“借才异代”之说,可谓碻论。
在元好问的笔下,以宇文虚中等人为代表的金初文人,是北宋音之余绪,而以蔡珪等人为代表的大定以还的文士,则是金代诗歌独成一派的代表,元好问称这批人为“国朝文派”。而在“国朝文派”之后的,则有赵秉文、王若虚等人。
相较于金初宋音、国朝文派以欧、苏为标杆,赵、王等则直接弃欧、苏而去,直欲回归“古雅”。赵秉文在《答李天莫书》中说:“为诗当师《三百首》《离骚》《文选》《古诗十九首》,下及李杜。”王若虚在《忆纯之》中言“借气轻天下,高情到古人。”正是他们这种“文学自觉”的反映。
王若虚有一首《抒愤》诗:
非存骄謇心,非徼正直誉。浩然方寸閒,自有太高处。平生少偕合,举足逢怨怒。礼义初不愆,谤讪亦奚顾。孔子自知命,桓魋非所惧。孟轲本不逢,岂为臧氏沮。天命有穷达,人情私好恶。以此常泰然,不作身外虑。
诗意明快,从用典到论理,前后浑然,了无雕琢痕迹。可以说此诗正是赵、王风格的最好注脚。
《王若虚集(中国历史文集丛刊)》,[金]王若虚 著 马振君 点校
自赵、王而下,金代最重要的诗家是元好问。他作为金代文学殿军,整理了有金一代诗歌,并指出“百余年以来,诗人多为苦心之士。积日力之久,故其诗往往可传”。他在《中州集》的作者小传中,还不厌其详地评述选入诗人的诗歌风格,既展现出金代诗歌风格的多元,也流露出元好问历经磨难之后形成的诗歌创作观。
元好问雕像
例如,他在《中州集》中评述马天来之诗“多用俳体,作讥刺语……不得不谓之乏中和之气”,可见在编选《中州集》时,“中和”成了元好问品评诗歌的重要标准。这正好与他在《杨叔能小亨集引》中说的“至于伤馋疾恶,不平之气不能自掩,责之愈深,其旨愈婉;怨之愈深,其辞愈缓。优柔餍饫,使人涵泳于先王之泽,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形成照应关系。
《中州集校注》(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金]元好问 编 张静 校注
另外,结合元好问在《东坡诗雅引》中的“五言以来,六朝之谢、陶,唐之陈子昂、韦应物、柳子厚最为近风雅吗,自余多以杂体为之,诗之亡久矣。”可知其推重以谢、陶为主脉的诗歌传统,强调“静中窥见古人心”。正是由于元好问在国家沧桑之后有这样的诗歌创作主张,所以其诗也在国家沧桑之后臻入化境。如其《甲辰秋留别丹阳》一诗:
疏疏衰柳映金沟,祖道都门复此留。千里关河动归兴,九秋云物发诗愁。严城钟鼓月清晓,老马风沙人白头。后夜相思渺何许,西山西畔是并州。
按,诗之甲辰为1244年,于是金已亡十年之久,故知元好问此诗是在其亡国之后流离四方时所作。是诗之“严城钟鼓月清晓,老马风沙人白头”一联,其中有无限感慨,然而用语极婉极缓,有如陈酿。可谓是反映元好问在诗歌上“知行合一”之处。无怪乎元好问能够成为“遗民”诗人中名声最著者。
《元好问诗编年校注》(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典藏本),[金]元好问 著 狄宝心 校注
金代诗歌相较于历代诗歌而言,其另外一个特点是有一批“道冠”诗。这批“道冠”诗与全真道教的形成与发展有着密切的关系。全真道始于王重阳,如以其开派收徒为始,则可以定于金大定七年(1167年),随着王重阳的传道,全真道香火渐旺,入道道士也越来越多。王重阳本来为儒士,他自幼习儒,入京兆府学,博通经史,因此于他而言,赋诗本来为其所擅长。如他的《题红白牡丹》:
红白绞绡剪作团,青罗帐上稳排安。清香远喷无差别,异质虽殊各正端。尘世久遗三岛种,时人休作两般看。我今折得同归去,步步云霞代彩鸾。
[明]徐渭《水墨牡丹图》
诗中言折归之时,有如“步步云霞”,构思奇巧,别有趣味。同唐代吴融的《红白牡丹》相比,更有些悟道诗的意味。
自王重阳以下,诗的实用性或者说应用性功能在全真诸子手里发挥到了极致。如马珏诗,即使是投赠酬谢之作,也都回还于全真道派教义之中,倒很有无处不渡人之意。这个局面应当说到了尹志平时方有打破。尹志平有《深入峡里游团山道院二首》,诗中言:
滚滚长河千里来,乱山重叠峡门开。势随曲屈无穷数,流入东洋几去回。
二峡峥嵘气象雄,团山水浸画屏中,眼前妙景红尘外,疑是蓬莱第一宫。
两诗气象开阔,笔力雄健,状团山道院景象颇得其妙,都可为金代绝句之压卷。
总结而言,金代诗歌由“南冠”而起,由“道冠”而止,从欧、苏上归陶、韦,一以古雅为宗。南渡之后,更是涌现出一大批具有“文学自觉”的诗人。元好问作为承接南渡诗与遗民诗的重要作家,其文学追求与诗歌创作加深了金代诗歌的厚重与典雅。而作为金代诗歌独有风情的“道冠”诗,不仅拓宽了诗歌创作的渠道,展现了诗歌最实用的一面,更让中国诗歌这座美丽的园林,多了一缕别样的芬芳。
附:中国古典文学总集精选书单
自梁代萧统纂集《文选》之后,编纂一代之总集便成爲许多后来者的志业。如唐代见先唐诗文之繁华,遂纂有《文馆词林》《古文苑》;宋代见唐代诗文之璀璨,遂纂有《文苑英华》《唐文粹》。而宋人吕祖谦见当代诗文之博赡,遂纂有《宋文鉴》。自斯之后,《元文类》《明文海》《皇清文颖》《金文最》等等皆踵起继之。清代修制《全唐诗》《全唐文》之举,又引得后人踵接修纂《全唐五代词》《全宋词》《全宋诗》《全宋文》《全辽文》《全元诗》《全元曲》《全元文》等反映一代文学之成就的“全书”。上世纪以来,中华书局在整理出版历代总集上曾下过不少功夫,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所整理的总集,一经印行,便受到海内外的广泛好评。
诗 类
《全唐诗(增订简体本)》(全十五册)
《宋诗钞》(全四册)
《新编全金诗》(全五册)
《晚晴簃诗汇》(全十五册)
词 类
《全宋词》(全五册)
《全宋词(增订简体本)》 (全五册)
《全金元词》(上下册)
曲 类
《全宋金曲》(上下册)
《全元散曲》
《元曲选(附外编)》(全七册)
《群音类选校笺》(全三册)
《六十种曲》(全十二册)
文 类
《金文最》
小说类
《全唐五代小说》(全八册)
《唐五代传奇集》(全六册)
《宋代传奇集》(全三册)
《子弟书集成》(全二十四册)
(统筹:陆藜;编辑:思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