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名华:论贾平凹长篇小说《老生》的结构艺术
论贾平凹长篇小说《老生》的结构艺术
内容摘要:小说的结构几乎决定一部长篇小说的成败,然而,很长时间以来,研究界很少关注长篇小说的结构。贾平凹的长篇小说《老生》,在继承、发扬中国传统文化、借鉴中国古典长篇小说和现当代长篇小说的结构艺术经验的基础上,在作家三十年来探索长篇小说结构艺术的基础上,创造了有着对称、均衡的建筑美和富有节奏感、韵律感的音乐美的小说结构,遵循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审美情趣、审美习惯。这种小说结构艺术,既清晰稳固,又活泼生动,道法自然,一动一静,阴阳相生,随物赋形,转接自然,有着中国古代哲学内蕴。回归中国文化,反映中国历史和社会现实,这种小说结构艺术的追求,对中国当代小说创作颇有启示意义。
关键词:《老生》小说结构对称节奏韵律道法自然
贾平凹的长篇小说《老生》在结构上有着对称、均衡的建筑美和富有节奏感和韵律感的音乐美。这部小说把百年中国近现代历史划分为四个长度大致相等的故事来讲述。四个故事发生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不同的地点,有着不同的故事主人公。四个故事两两对称。每一段故事前,《山海经》的原文和讲解部分,把主体内容切分为八个大段落,再加上开头和结尾,被切割出来的板块加在一起,有十九块之多。这些板块之间出现了不同文本的交替变化,形成了小说结构的节奏感。小说中唱师的歌唱和小说叙述的自然流转,形成了小说结构上的韵律感。小说结构艺术的建筑美和音乐美,一动一静,动静得宜,形成了结构上的整体美感。贾平凹曾提出“以中国传统的美的表现方法,真实地表达现代中国人的生活和情绪,这是我创作追求的东西。”本文拟从小说结构艺术方面来谈贾平凹的这种艺术追求。
一、中国长篇小说结构艺术回顾
小说结构是小说作品的形式要素,是指小说各部分之间的内部组织构造和外在表现形态。有学者指出,“一部好的长篇必须有一个好的有机结构,以求在相对精小的空间中贮藏起较大的思想容量和艺术容量。”他认为结构是长篇小说形式中至关紧要的问题,对于长篇小说结构形式的探索有助于长篇小说质量的根本性改变。《水浒传》、《三国演义》、《金瓶梅》和《红楼梦》标志着中国古典小说的结构的成熟,而茅盾的《子夜》标志着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结构艺术的成熟。它的成功来源于对中外小说结构艺术的继承与革新。《子夜》在小说结构上的成功艺术经验,奠定了中国现当代长篇小说结构的基础。十七年文学时期优秀的长篇小说,包括《红旗谱》、《红岩》、《青春之歌》、《保卫延安》、《红日》、《林海雪原》、《创业史》、《山乡巨变》、《上海的早晨》等。这些长篇小说注重写历史,在结构上主要采取了情节结构小说的模式,包括纵式结构和以人物为中心的结构,还有复式结构等三种结构方式。这种情节结构符合民族审美习惯,为读者喜闻乐见。
新时期文学的一些优秀长篇小说,如李准的《黄河东流去》、周克芹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莫应丰的《将军吟》等采取的是情节结构。新时期文学以来,长篇小说的情节结构仍占突出的地位,这是由民族文化意识、民族审美情趣所决定的。随着八十年代向西方现代派文学学习的热潮兴起,有一批作家开始探索新的长篇小说结构形式。比如,李国文创作的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就成功运用了心理结构(意识流结构)。这种结构有利于现实和历史内容在文本中的迅速转换,打破了现实与历史的时间线性叙述,在有限的文本中注入更多的内容。此外,刘心武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小说《钟鼓楼》创造出一种“花瓣式”的长篇小说结构形式。这种小说结构形式对后来的长篇小说创作,比如阿来的《空山》和本文讨论的《老生》的结构都有一定的启示。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小说家越来越自觉地关注长篇小说的结构。有评论家认为,“九十年代的小说家有意识地利用结构功能扩展小说的艺术空间,以达到其所追求的精神意旨。”王安忆的《纪实与虚构》的两条线索是历史和现实交相辉映,“使现实的空间获得了历史的深邃,也使历史的溯源,有了现实的底座……艺术空间的这种拓展,实际上也是为读者创造一个历史——现实的精神空间。”莫言很重视小说结构,把它和小说思想内容相提并论,认为结构就是政治。“长篇小说的结构是长篇小说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作家丰沛想象力的表现。好的结构,能够凸现故事的意义,也能够改变故事的单一意义。”莫言创作长篇小说,几乎每一部作品都有一个新样式,永远在不停地探索之中。长篇小说《酒国》,采取了三条线索来结构小说,小说揭露酒国市腐化堕落的阴暗面,批判腐败。长篇小说《檀香刑》分为三个部分——凤头、猪肚、豹尾,采取多个叙事者来叙述。这种结构有利于从不同的角度反映故事的不同侧面,也有利于揭示人物内心世界。长篇小说《四十一炮》用双线来结构小说,反映了中国二十世纪最后十年的底层艰难生活和市场经济给社会带来的巨大变化。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论述了小说结构和音乐之间的关系,特别强调小说节奏感和通过结构的重复而产生的旋律感。余华的长篇小说《许三观卖血记》采用了在结构重复的手法,把卖血的事件重复了七次,一次次地把人物置于不同的境遇。这种结构,不断地重复,形成旋律感,深化了主题。李洱的长篇小说《花腔》有三个部分,每个部分由不同人物视角来叙述,对于同一历史事件,每个人讲述的都有所不同。这种小说结构,把读者引向了对历史的怀疑。
二、贾平凹对长篇小说结构艺术的探索
很多研究者往往关注贾平凹长篇小说的思想内容,而他的长篇小说结构艺术却匮乏深入的研究。实际上,贾平凹长篇小说的成就同他三十年来在小说结构艺术上的探索与创造是分不开的。贾平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商州》采用“故事情节的抒写与文化背景的描绘,两者虚实相映,构成了历史文化与人物故事双层叠合的结构。”小说以这样的结构,反映改革开放初期,人们的精神追求和传统文化之间的剧烈的矛盾冲突。不过,每个单元的前后两部分之间,有些脱节,融合无力。这是贾平凹长篇小说草创时期的结构状况。
长篇小说《浮躁》的结构就比《商州》好多了。“技巧更圆熟,浑融的现实生活,除了爱情故事外,还有经济变革、权力角逐、民风嬗变等多重线索,交织成了一张粗大的生活之网。”不过评论者对这部小说的网状结构提出了中肯的意见:“这张由几根精心选择的绳索编织而成的大网过于粗疏,……这种结构是稍嫌简陋的,技法稍嫌生涩。”
《妊娠》是由原本独立的几部中短篇小说组合成的长篇小说。小说人物和故事情节在显在层面看来,似乎每一篇是相互疏离的,但同时又有着同一哲学思想作为深层内蕴。《妊娠·后记》中引用了《周易》的一段话:“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万物睽而其事类也。睽之时用,大矣哉!”有评论家认为,《妊娠》就是“睽之时用”的一个范例。《妊娠》开始,贾平凹在长篇小说结构艺术中,逐渐融入了中国传统哲学思想。
对长篇小说《废都》的结构,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先生有精彩论述:“貌似信笔所之,漫无边际,实乃精心结撰,细针密线,它以庄之蝶为中心,如蜘蛛网一般地,展开一层世态风景;且联络自然,浑整一体。”这个评价是极为精当的。《废都》之后,贾平凹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长篇小说结构艺术风格。他将好作品喻为“囫囵一脉山,山不需要雕琢,也不需要机巧地在这儿长一株白桦,那儿又该栽一棵兰草的”(《废都》后记)。“文章也要保持鬼斧神工的天然形态,而舍弃过多人为修饰。因为人的格局卑小的审美品味和自以为佳的设计往往如凿出的五官,破坏了混沌生活的整体浑融。”贾平凹愈来愈强调技巧的隐蔽性和结构的大气、自然,以“无为”的心态和朴拙的形式去赢得“有为”的效果(参见《白夜》、《高老庄》等的《后记》)。以此观之,道家哲学思想越来越多地融入到贾平凹小说结构艺术的创造中。
贾平凹在接下来的长篇小说创作中,是一直坚持着自己的这种小说结构艺术追求。有评论家作出了如下精准的评价:“《白夜》以对生活细部的关注、随处可见的枝蔓拓展小说的空间感,淡化线性思维,消解故事,摒弃技巧,追求小说叙事“无序而来,苍茫而去”给人带来的混沌感。”“《高老庄》试图以日常生活的琐碎流程来逼近原生态的生活形相,多条线索交叉并进,彼此穿插,织就一张细密的生活之网,全景式地将世相百态网罗净尽;”“这两部小说放弃了情节的传奇性、戏剧性,不再渲染气氛、制造悬念,追求自然与逼真,是自由灵活的散文化结构。”贾平凹作为一个成熟的小说家,对长篇小说的结构是越来越驾轻就熟了。
长篇小说《秦腔》借鉴了《红楼梦》的网状结构,模拟现实日常生活,日常生活化的小说结构已经达到了一种极致。它的小说结构,看上去没有什么主干情节,但整部小说却有着内在的精神脉络和肌理,小说看上去似乎是一堆零零碎碎的小事,日积月累,不知不觉,竟发生了时代和社会的大变化。贾平凹写的“依然是那些生老病离死,吃喝拉撒睡,这种密实的流年式的叙写……写的是一对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它只能是这样一种写法。”(《秦腔》后记)这种结构有利于展现城市化的进程中,传统乡村和乡土文化崩溃和消失的全过程。长篇小说《古炉》也是从乡村的日常生活细节的叙写入手,描绘了乡村中的文革动乱如何萌芽、如何发生、发展和进入武斗的高潮,文革的轩然大波,小说都以史笔记叙下来。《古炉》写文革中的武斗,借鉴了《水浒传》的结构手法。贾平凹在结构安排上有着大手笔,犹如巨笔摇曳,显得挥洒自如。小说写得风生水起,文革的社会动荡,疯狂的状态,丧失人性的残暴等加以描绘和批判。然而,《古炉》又不同于一般的情节小说结构,它没有按照故事的主干线索来叙述,而是沿用了“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的生活细节写法,完成对文革历史的叙述。长篇小说《带灯》分为山野、星座和幽灵三部,农村生活的各种复杂矛盾和农村工作的境况。小说主体故事内容叙述樱镇的社会生活,主人公乡村女干部带灯给元亮的书信穿插其中,小说结构由此产生了节奏感。小说总体上如流水自然流淌。
贾平凹的最新长篇小说《老生》以反史诗的写法,从民间视角写出了中国近百年的历史。在具体分析《老生》的结构艺术之前,不妨先看看其他作家写中国百年历史的艺术经验。
莫言的《丰乳肥臀》也许是新时期以来最早反映整个中国近百年历史的长篇小说。这种小说结构是以时间为经,以人物和事件为纬。每一卷都侧重写一段历史,上官家族的人们分别成为某一阶段的小说主人公。上官金童和他的母亲。是贯彻小说始终的人物。这种结构有利于叙述二十世纪整个民族的多灾多难。莫言的长篇小说《生死疲劳》叙述的是二十世纪下半叶的社会与历史,它把当代历史划分为驴、牛、猪、狗等四个时代来重点描绘。当然,小说的后半部分还写了猴子时代等内容。张炜的长篇小说《你在高原》,全景式地反映了中国百年历史。这部多卷本作品,一共450万字,包括10部作品。这么庞大的叙事,张炜找到了一个坚实的小说结构,采取现实和历史两个时空交相辉映的方式。现实时空和历史时空相互之间对照、纠结和颉颃。在历史和现实的叙述之间,还有抒情段落。这样一个总体上的结构保持了十卷本小说的整体性。这种结构满足了小说对历史真相的不懈探索,也有利于小说对现实严厉的批判。
王安忆的长篇小说《长恨歌》中的历史时间跨度也很长,结构上分为三个部分,选择了三个历史时段来写。小说的每一部分,又分为两个板块。前面一块以散文笔法,写上海这座城的自然外观和时代风貌;后一块内容具体写王琦瑶的日常生活状态。这种结构打破了历史叙述的时间连续性。它选择三个最能表现时代转变的历史关节点。小说通过这个结构,写小说人物命运,写半个多世纪的这座城市和历史的变迁。
阿来的长篇乡土小说《空山》叙述了川藏少数民族地区的百年历史,采用了橘瓣式的结构。这部多卷本小说,分为六个部分,每一部分写不同的历史阶段,主要人物不同,事件不同,但是地点却是同一的(机村)。为了形成整体性,小说安排了几个跨越时代的人物形象,勾连起这个藏族村落的百年历史。小说选择了五六个典型的事件进行了深入地描绘。这个结构有利于表现乡村文明是如何在各种运动中一步步走向破败的,也写出了这个村落是如何从这不寻常的数十年的历史中艰难走过来的,写出了机村的人们是如何失去自己赖以生存的精神家园的。
三、《老生》的结构艺术:建筑美和音乐美
茅盾先生曾在论述长篇小说结构艺术时候说,“结构指全篇的架子,总得前、后、上、下都是匀称的,平衡的,而且是有机性的。匀称指架子的局部美和整体美,换言之,即架子的整体和局部应当动静交错、疏密相间,看上去既然浑然一气,而又有曲折。平衡指架子的各部分各有其独立性而不相妨碍,非但不相妨碍而且互相呼应。”这一看法在当今的长篇小说创作中仍然具有实践意义。
贾平凹的《老生》用四个故事来讲述百年中国现当代历史。四个故事有着不同的时代背景、不同的县份乡镇、不同的人物。四个故事规规整整,很是对称。历史空间化了。第一个故事写的是革命时期的正阳镇;第二个故事写的是土改时的老城村(属于岭宁县);第三个故事写的是人们公社化时期的过风楼公社(属于三台县);第四个故事写的是市场经济时代的当归村(属于双凤县的回龙湾镇)。这些不同地方,地域上都属于秦岭地区,象征中国乡村的全部现当代历史。每个故事讲述一段重要的历史,包括闹红搞革命,土地改革运动,人民公社化,市场经济等。这种结构打破了历史叙述的时间连续性。《丰乳肥臀》、《活着》是历史时间连贯性的叙事结构。《长恨歌》、《生死疲劳》和《空山》打破了了历史时间叙述的连续性,采用了历史横截面的叙事结构。《长恨歌》和《生死疲劳》写的是相同地点,相同人物,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所发生的事情;《空山》写的是相同地点,不同人物,在不同历史背景中的世事变迁;而《老生》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小说中的四个故事,时代、主要人物和地点都不同!这样安排,不需过多地交代人物的来龙去脉,小说人物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一)结构的建筑美:对称、均衡。《老生》前有《开头》,后有《后记》,这是一组对称。《老生》中讲述的四个故事,犹如四个方块,有如四合院子,两两对称。四个故事依次排列,体量相当,对称而均衡。这种结构中规中矩,井然有序。还有,每个故事和插入的《山海经》,是两两相对;《山海经》的本文部分和讲解部分,也是两两对称;每个故事,被《山海经》分割出来的两大段,四个故事被切割成八个大段落,这些都是对称。这种整饬的对称结构,在章回小说中比较常见的。《商州》似乎有这种结构的雏形,却不是很成功。在《废都》以后,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当中,这种外观规整的结构甚是少见了。《老生》的结构对称、均衡,清晰稳重。这种精致的结构,符合中国人的审美情趣和欣赏习惯。
与此相应,《老生》的人物设计,也大多两两相对。四个故事的主要人物罗列如下:老黑和李德胜;拴劳和马生;老皮和墓生;老余和戏生。他们的名字中分别含有“老”、“生”字(包括谐音)。“老”和“生”两个系列的小说主人公,两两对称。他们之间的关系,有的是上下级,有的是搭档。次要人物也有设计为两两一组的,比如冯蟹和刘学仁,比如平顺和双全。这种两两相对的人物设计,有利于从人物性格的参差中写出人物性格的特点。
(二)结构的音乐美:节奏感和韵律感。有研究者敏锐地指出节奏感在小说结构中的重要性,“在长篇小说创作中,结构艺术本该有着独立的文体意义。长篇小说的特殊长度导致庞大的艺术空间,空间营造也必然提出结构艺术要求。……长篇小说的结构倘若没有节奏统贯,很容易叠床架屋。结构与长度构成紧张,归根结底是因为漠视结构本身应有的艺术追求——节奏美。”《老生》的小说结构就把握了节奏感。《老生》的主体故事内容和小说开头结尾之间,有着间隔;四个故事分成八大段;每一大段前面还有《山海经》:原文和讲解两部分;小说结尾处还有“北次二山”的《山海经》的原文和讲解。把上面这些在结构上切分出来的板块加以计算,大约有十九块。也就是说,《老生》这部小说,每一万字左右,都会有一个结构上的间歇、停顿或者是文本的转换。一本二十万字左右的小说,被分割成二十个左右的段落,它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间歇,阅读时,可以用来“换气”,由此形成了结构上的节奏感。小说中,《山海经》的“山水”内容和讲述百年历史的故事中的“人事”内容,交替出现,打破一口气到底的连续,张弛有度,沉着推进,产生节奏感。这种结构把主体故事中的“人事”同《山海经》中的“山水”(宇宙洪荒)进行对比,引发人们对生命,人类,历史,宇宙等的形而上思考。
小说的韵律感少有人关注。小说的韵律感有时来自歌谣的运用,比如古华的长篇小说《芙蓉镇》中引用了《喜堂歌》。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腔》录入了秦腔曲谱。不过由于读者大多是外行,无从体会《秦腔》中可能有点音乐美感。《老生》中引入了唱师的歌谣,对于小说的韵律感起了很大作用。小说中,唱师为不少人唱过阴歌,包括李德胜等几人、张高桂、墓生和戏生的父母,以及在大瘟疫中死去的当归村村民等。唱过的歌包括《开五方》、《安五方》、《奉承歌》、《悔恨歌》、《孝劝》、《佛劝》、《道劝》、《二十四孝》、《游十殿》、《还阳歌》、《十二时》、《叹四季》、《摆侃子》、《扯鬏衿》等等。唱师的歌为安抚亡灵歌唱,为宽慰教化世人而唱,为人世间的不幸而唱,为祈求天下太平而唱,歌声凄凉而悲悯。小说中经常出现唱词,歌声飘荡在故事中,缭绕在读者心头,唱师的歌给《老生》带来了韵律感。
《老生》结构上的韵律感,还在于贾平凹一贯以来的叙事方式。《老生》在叙述故事的细部时,那些一串串的小故事,一个个场景和细节,都能流转自然。随着被叙述对象的转换,叙述视角也悄然转变,叙述如水般流淌,任意自然。这是《老生》结构上产生韵律感的第二个原因。恰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贾平凹汲取中西方在世界观和方法论上的优点,大处着眼,小处落笔,行文直如水泻平地,行于其所当行,止于其不得不止,渐次达到随心所欲、游刃有余的境界,小说的肌理、纹路、结构与生活之网的纠结几呈同构并行状态。”
(三)动静结合的整体之美。小说结构的对称、均衡,这种建筑美显得清晰稳定。不过,如果单有这静的一面,就显得笨重了。因而,《老生》的节奏感和韵律感,形成了动感,这样,小说结构就动静得宜了。小说在叙述故事时,时代在变,人物在变,情节在变,历史犹如走马灯一般在变化。这么多的小故事不断地进入文本,流转自然,有如音乐的旋律自然延展。第一个故事中,革命(闹红);秦岭游击队的传奇故事;豪绅霸占、羞辱民女的故事;对豪绅的暴动;保安团和游击队之间的故事;第二个故事中,分地主的土地、分地主的家产、批斗地主、长工和地主的遗孀组合成新家庭;第三个故事包括:人民公社化;统一穿劳动服、统一剃头、统一吃饭;大饥荒;闹共产风,割资本主义尾巴,斗私批修;千方百计撬开村里人的嘴巴吐“秘密”,相互检举揭发;对反革命嫌疑文化人苗天义等的批斗;第四个故事中,讲戏生找寻到珍贵的特大秦参;开发农副产品生产基地,到鸡冠山看守金矿石时嫖妓,被诱导谎称目击到了活老虎;种植当归发展药材经济;最后,遭遇大瘟疫,掩埋瘟疫中的死人。《老生》在讲述这些细小故事时,按照他一贯以来的叙事策略和结构方式,故事间的转换自然,故事如一条流动的河。《老生》的对称感和音乐流动感结合在一起,结构上有山环水绕之美。建筑的静美和音乐的动感结合在一起,一静一动,阴阳相生,既稳固又灵动,创造了独特的小说结构艺术。
前面讲过,故事主体内容被分割成若干段落,每个细小故事,人物出现的前因后果交代比较少,小说有着碎片化叙述的特征。但这部小说给我们的总体感受却是气韵贯通,浑然一体。原来,贾平凹在结构上通过使用匡三、唱师和《山海经》这三个因素,运用红线串珠的办法来结构小说,形成整体感。
首先,小说中的唱师作为叙事者在结构上起到了贯穿作用。唱师的寿命很长,大约百岁,他亲历了中国百年近现代史。唱师的职业特点,行动自由,游走于不同的乡村。唱师把小说中不同的历史时空和不同人物都串连组接起来了。
其次,小说用秦岭山区出去的大人物匡三来统摄全书的各种人物。小说中几乎所有人物,都和这个传奇人物,后来的权势人物匡三司令,有着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老生·后记》中提及匡三在小说结构方面的重要作用:“又觉得有人在扯着绳头,正牵拽了群山走过。……《老生》中就有了那个匡三司令”。匡三当年是一个贫困之家出来的讨饭的娃,后来跟着革命者老黑投身革命,开始自己传奇人生,革命成功后,享受了荣华富贵。匡三是秦岭里出来的大人物,他的家族史中,出过“十二位厅局级以上的干部,尤其秦岭里四个县,先后有八位在县的五套班子里任过职,而一百四十三个乡镇里有七十六个乡镇的领导也都与匡家有关系。”比如第二个故事当中,匡三是白河的姑父的本族人,因此,白河的儿子白土得以安排在县政府当差,后来做了商业局长。第四个故事中,老余的父亲是匡三司令的内弟的本家侄子。匡三位居高位,虽然解放后的匡三只在小说中出现过一次,但小说中时时处处能够感到这权势人物无所不在的影响。(匡三这一人物的象征意义,需另文分析论述。)小说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和他发生着这样那样的联系。匡三在统摄小说的整体性方面,起着重要作用。
其三,《山海经》(包括引文和讲解两部分)在结构上也起着统领作用。罗曼·英伽登认为,艺术作品的深层结构具有“形而上品质”,诱导我们揭示人生之谜。贾平凹在小说中植入《山海经》,是寄予深意的。近年来,贾平凹浸淫在《山海经》的精神世界中,“从秦汉上寻到先秦,再上寻到上古、高古,就感觉那个时期,好像天地之间,气象苍茫,一派高古浑厚之气,有着这个民族雄奇强健的气息。”《山海经》和小说本文之间的互文性是不言而喻的。“互文性是一个文本(主文本)把其他文本(互文本)纳入自身的现象,是一个文本与其他文本之间发生关系的特性。”《山海经》对小说结构起着精神骨架的作用,《山海经》原始苍茫的人和自然的关系,同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的多灾多难、剧烈变化的人类社会比较,把思想引入到一个更加深邃的空间。《老生》通过以上三个要素,唱师,匡三和《山海经》,把小说的各个部分联结在一起,整体结构显得气韵贯通,浑然一体。
四、《老生》小说结构艺术探索的意义
新时期以来中国长篇小说结构艺术取得了应有的成绩,但是,仍然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有的长篇小说结构很随意,有的把故事情节等同于小说结构,有的看上去在结构上刻意创新,却事与愿违,并没有与达到相应的效果。文学评论家陈思和先生说:“长篇小说的结构不单单是客观生活秩序的艺术移植,它已经渗透了主体精神这一维的因素,从而它实质上也成为人类某种思维形态的投射。一部长篇小说结构的最后完成,总是凝聚了作者多方面的思想结晶。”长篇小说《老生》创造出对称、均衡,富有节奏感和韵律感的小说结构艺术。这种结构条块分明,清晰明了,稳定而灵动,静美和动感兼得。“个人的心理结构能力决定文本结构。”《老生》同作者的年龄、心理结构有关。已过花甲之年的贾平凹,少年时目睹了家庭的不平境遇,中年时又经历了父亲病逝和自己患病以及离婚等种种生离死别的惨痛经历,后来又经受各种毁誉加身的历练,如今对历史和世事的看法想来是越来越稳定了。对于中国现当代历史的把握和认识越来越成熟的作家,就有可能产生清晰的小说结构。有评论家指出作家获得了整体地把握社会现实的能力是增强了。“当代中国的社会变革,在十余年的时间里从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民族心理诸层次全面地展开,产生整体性的震撼与蜕变,裸露出时代冲突的深度,在自身努力和文化环境的推动下,作家整体地把我现实的能力已经增强了许多。”《老生》一改贾平凹从前长篇小说结构上几乎不分章节,混混沌沌的形态,采用了有着对称均衡感的建筑术来结构小说。他设计了稳定的结构框架,把历史上的重要时段,划归到四个故事中分别讲述。《老生》中,贾平凹想把以前“不愿想”,“不愿说”的那些东西,通过这个对称的稳定结构,清晰地告诉给读者。
《老生》的结构艺术创造和作家他对民族文化心理以及民族审美情趣的把我相关,体现了作家的人文修养和哲学思想。贾平凹是善于从传统文化当中汲取营养的。贾平凹曾经震惊过“拉美作家在玩熟了欧洲的那些现代派的东西后,又回到他们的拉美,创造了他们伟大的艺术。”于是,贾平凹在经历过对于西方文学的学习阶段之后,有了回归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以及中国经验的自觉。贾平凹是新时期以来最早返回中国文化自身和中国本土生活经验自身的小说家之一。“我倒认作对于西方文学的技巧,不必自卑地去仿制,因为思维方式的不同,形成的技巧也各有千秋。”想来只有按照中国人的思维习惯,审美情趣,反映中国经验,才是中国文学的出路。有研究者曾经分析过,先前贾平凹的创作在典型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这一框架内受到了很大束缚,愈来愈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在苦闷中摸索出中国古代即已成熟的阴阳两极对立转化的圆形视角来观察、体悟、表现。”“贾平凹继承了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阴阳推移、五行生克等为表现特征的整体性、双构性动态思维。”中国传统哲学充满了物极必反的辩证法则和宇宙洪荒的大智慧。“道”与“技”的关系亦反映着这种法则和智慧,结构之道渗透在结构之技中,结构之技反映着结构。贾平凹在《废都》以后,运用这种哲学思想来结构自己的长篇小说,是越来越圆熟了,《老生》在结构上的创造同样浸润着这一思想精髓。应当说,贾平凹坚持自己的艺术探索,取得了成功。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结构艺术的创造,必须立足中国本土文化,必须考虑到中国人的思维习惯、审美情趣。这也许就是《老生》结构艺术上探索的意义。
郭名华,四川作家研究中心主任、绵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文学博士,毕业于上海大学。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历史学院副教授。中国新文学学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长期致力于小说评论工作,在小说创作、小说评论等方面著有300余万字,在《学术月刊》《中国文学批评》《小说评论》《当代文坛》《文学报》《中国艺术报》《四川日报》等学术杂志和报刊上发表学术论文等50余篇,出版有学术专著《安昌河小说研究》等。获得沙汀文艺奖一等奖、涪城区社会科学成果一等奖、绵阳市社会科学成果奖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