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效平解析《我是月亮》:我们每一个灵魂都会被不幸撞击得坑坑洼洼
鼓 / 楼 / 西 / 剧 / 场
DrumTower West Theatre
- 戲 劇 文 化 的 傳 播 者 -
“《我是月亮》是朱宜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编剧专业艺术硕士(MFA)学位时的毕业创作,原剧本用英文写成,剧名 I am a Moon。这部常读常新的剧本,将由丁一滕执导,丁可担纲音乐制作,重新走向观众视域。本周六鼓楼西版《我是月亮》首演。”
特别提示【16岁以下不建议观看本剧】
文 丨吕效平
《我是月亮》在南京大学的20场演出,虽然出票率超过100%,100座的小剧场往往坐入120位观众,年轻人表现了对这个戏的喜爱,甚至狂热,但怀疑和反对的意见也不少,主要是不理解和困惑。我所敬重的一位老编剧看完戏后,婉转地表达他的怀疑与保留说:“我们老了……”
但是,第一次读到这个剧本,我就非常喜欢。虽然南大的演出有不尽如人意处,我总体上还是喜欢导演刘阳、设计魏钟徽和演员们共同创造的剧场诗意。现在重读这个剧本,我似乎更喜欢它了!它在中国话剧100多年的历史中是非常独特的,它让我在如此落后、如此闭塞、如此固步自封的中国大陆剧坛看到了未来剧本文体和戏剧思想变革的前景。
《我是月亮》虽然描写了人的灵魂与行为中的“污秽”和“幽暗”,但它既不媚俗,也不媚“雅”,而是心怀一个“诚”字,意在高远,试图回答我们世界观中最根本的问题:
生命的意义何在?人生的价值何在?
但年轻作者回答这个问题的前提首先是,拒绝一切教诲!她解答这个问题的最终动机也是拒绝教诲,一切不过源于自己深心的焦虑,不过是缓解焦虑所需要的倾诉和对倾听的渴望。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戏剧的这一本源主题与动力,与当代中国戏剧已经绝缘至少20年了。对于“国家化”了的主流戏剧来说,它的焦虑不是对生命意义和人生价值的困惑与怀疑,《曹操与杨修》《桑树坪纪事》和《天下第一楼》里曾经出现的这类困惑、怀疑,早已被《廉吏于成龙》《黄土谣》和《立秋》里的信心取代了。
主流戏剧所焦虑的,是应该来看戏的观众对这个磐石般屹立于面前的价值观,诸如“爱国主义”“为人民服务”的忠诚度。它关于生命意义和人生价值的结论不是它的原创,是政治家、社会学家给的,也是从不动摇的,它存在的目的也是为了教育和提高民众。非常不幸的是,这些年来,戏剧艺术家们自己的戏却基本上成了“非主流”戏剧,就这些戏剧来说,出于对主流戏剧说教嘴脸的厌恶和反弹,它们一再强调:戏剧就是戏剧!它为什么要表现思想?它应该什么都不表现,只表现戏剧自己!这样一来,我感觉到,《我是月亮》把中国大陆戏剧久已疏远,久已陌生的人类精神的本源思虑,也是人类戏剧的本源主题和动力重新带给了我们。
生命的意义,或者说人生的价值,真的是一个问题吗?戏剧真的应该和可能表现它吗?
首先,生命的意义、人生的价值当然是一个问题。当一种动物的大脑发育到能够把自身与自身以外的客体世界区分开来的时候,作为“人”的主体就产生了。作为人,我们环顾时间与空间的世界,立刻察觉到自身的渺小,于是我们竭力地要摆脱这渺小,希望达到永恒,达到绝对。但是在物质的世界里,这一愿望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实现的。于是我们便希望在精神世界里为自己找到绝对的价值。
在前现代社会,这种在精神世界为人的存在寻找绝对价值的行动,主要是一个社会整体的行动,这就是神统治的宗教社会,或者把世俗伦理上升到神圣高度的礼教社会;而在个人获得充分自由和平等权利的现代社会,这种在精神世界为人的存在寻找绝对价值的行动,被默认为每一个人自己的事情,现代化的光明与黑暗都源自于此。自由地确认自身价值的人,就得自己承担自由选择的一切后果。人,归根到底,是一种永远处于要把自己提升为神的失败的努力之中的动物。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歌德在他的《浮士德的悲剧》中,把人称为“小神”:我们所以近似于神,是因为我们试图把自己提升为神,并且无论怎样失败都不会放弃这种努力;但可悲,也可笑的是,无论怎样努力,我们永远也不会成为神。为人的存在寻找绝对的价值,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永无终止的既崇高又荒谬的任务。1919年,胡适写过一篇非常漂亮的文章,题目叫《不朽——我的宗教》。作为现代化启蒙运动的旗手,他试图破除西方中世纪的人生价值观“灵魂不朽”和中国的中世纪人生价值观“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破除这些中世纪迷信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建立新的“不朽”观。他说:
种种从前的因,种种现在无数“小我”和无数他种势力所造成的因,都成了我这个“小我”的一部分。我这个“小我”,加上了种种从前的因,又加上了种种现在的因,传递下去,又要造成无数将来的“小我”。这种种过去的“小我”,和种种现在的“小我”,和种种将来无穷的“小我”,一代传一代,一点加一滴;一线相传,连绵不断;一水奔流,滔滔不绝——这便是一个“大我”。“小我”是会消灭的,“大我”是永远不灭的。“小我”是有死的,“大我”是永远不死,永远不朽的。
文章写得很有诗意,但是老实说,相对于为人生寻找绝对价值的困难命题来说,也很勉强,很乏力。好在他所鼓吹和追求的现代社会,不再需要一元化的新神学、新礼教,每个人都有定义自己存在价值的权利,胡适无需使自己的“不朽说”成为一种新的信仰。
和胡适一样,朱宜拒绝了此前一切关于人生价值的定义。或许是因为她对人性的幽暗太敏感,使她很难接受那些人生永恒价值的教条;或许是因为她对那些人生永恒价值的老生常谈太厌倦,才使她对人性的深不可测那样敏感。总之,她要用她的戏,自己定义人之存在的价值。
她写了一个单身的中年男人,从12岁起就迷恋日本成人片女优饭岛爱,在听到饭岛爱自杀消息时的极度悲伤;
她写了一个因肥胖而自卑的大学女生,她的自卑使她没有勇气像其他女孩那样表达对心中偶像歌手贾斯汀的迷恋,而贾斯汀偶遇她时残忍的玩笑行为更加深了她的伤痛;
她写了一个当红流行歌手竭力粉饰自己的形象,为了享受自己的“魅力”残忍地戏弄了那个不幸的胖女生,回到家中,自己却陷入了同性恋人不辞而别的煎熬;
她写了一个中年女人,上大学时打过轻微骚扰她的猥琐老教授,他流到她手上的血迹使她无法摆脱负罪感,从此宁肯平庸地躲在水果店里当老板,拒绝与人交往;
她写了一个被眼镜妨碍亲吻所困扰的快乐男人;
她还写了一个被约会嫦娥的幻想吸引入职的宇航员,正在飞往月球……
她的结论,是仁慈而坦然地接受每一个人的残缺与卑微:
我们每一个灵魂都会被生活中的各种不幸撞击得坑坑洼洼,就像被无数陨石撞击过的月球一样,但是月球自有它存在的理由,它有它美好的故事与神秘,或许,换一个方式观望,我们便会发现它其实很美。
这是艺术,而不是胡适那样的理性论证或思辨。作为一个终极问题的一种结论,它并不大有说服的力量。虽然从我个人来说,我更接受这种对人性的不完美,甚至小恶的宽容。我的生活经历告诉我,道德洁癖是比这些小恶大得多的恶,人类的大小灾难,往往并不是由表面的虚伪,而是由道德的洁癖造成的。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代社会的戏剧,作为一个个人作品,它仅仅是一种倾诉与交流,它并不试图传播一种真理或一个信仰,它的作者决不肯宣称自己因为是一个戏剧工作者,便应该和有可能成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能够成为这种工程师的只有上帝,但是,就连上帝也失败了。对于观众和读者来说,重要的不是作者的结论,而是人性和人之存在的卑微所带给作者的困扰和焦虑,以及她为这困扰和焦虑所催逼而开始的思考与想象。重要的是把这个焦虑和对焦虑的排拒表现为诗!
朱宜做到了。《我是月亮》是一首诗!
……(涉及剧透内容,故省略部分)
诗意的创造最需要才华。朱宜2015年初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上演的《长生》,虽然写得机智,但缺乏让人血脉偾张的高潮,构建这种高潮,需要通过延宕逐渐积累能量和彻底释放能量的情节想象力。《我是月亮》这种叙述体结构,更不是非高潮不行的戏了。虽然如此,朱宜还是不乏想象和表现人物心灵冲突的才华,她能够做到这一点,与她总是能够冲破通常的道德说教,深刻窥伺人的内心这样一种本能有关。在这个缺乏温暖的愚蠢世界里,唯一能够懂得安吉拉,体谅她的苦恼,关爱和保护她的只有她的小姨,但正是小姨的修长、美丽却带给她内心的痛苦最多。安吉拉说:
我告诉她:“我真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样,即使一点点也好啊!”但是我心底的真实想法却是:“我希望你能变成我这样,哪怕一点点也好。”
写出这样的人心,需要力量!安吉拉说:
那一次我站在水果架前,一对母女在那儿买东西,那女孩长得像个洋娃娃,就和我小时候一样。她们在水果架前挑挑拣拣好久,选了三只最完美的苹果。转身正要走,那女孩摇了摇妈妈的手臂,一只苹果掉了下来跌在地上。因为特别新鲜多汁,所以这一下子表面立刻撞出一个坑,看着就跟烂了一块似的。她们把那只苹果放回原处,重新挑了一只就走了。那只苹果就这么静静躺在那儿,我隐隐能听到它的尖叫。从那以后,它不再是一只完美的苹果了,伤口会加快它的腐烂,没有人会把它买回家,即使碰巧拿起来,看一眼,就会扔回去,最后,它的同伴们统统被买走了,又有一批新的苹果运来。它孤零零地埋在最底层的黑暗里继续腐烂,直到有一天没人能受得了它发出的恶臭。
我不认为这段描写完全来自于创作的想象,我相信它来自于作者的真实生活和由此而被激起的真实思想。戏剧是想象出来的艺术品,但只有来自作者灵魂的真实焦虑,它才可能是深刻、有力的,才能打动人心。梅说,她在扇了老教授一个耳光后,
我发现手指沾上了他的鼻血。我盯着那血迹,手足无措。如果你见到他的样子,你也会以为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应该是黏稠发黑的,但令我意外的是,那是温热的鲜红液体,就和我们所有人流的血一样。他耷着脑袋站在那儿,像一个受伤的困兽。义愤正直的学生们围在四周,对他破口大骂。“你也配!”──我骄傲得就像个公主,可那抹血迹把我判为了罪人。
董健教授在评价温方伊《蒋公的面子》时说:“价值观对了才能激发才华。”董老师的话在朱宜的《我是月亮》里再一次得到了验证。现代戏剧家不是上帝、政党或者真理、伦理的代言人,他必须是自由的,为了保有这自由,他必须独自面对整个世界,他的才华大小首先取决于他个人面对世界时内心的焦虑深浅,以及他表现这焦虑所需要的想象力和语言的表达能力之多少。
北京剧场的看守人对当代伦理秩序有如此信心,他们甚至不允许在剧场出现教授骚扰女学生。当戏剧家成了他们的喉舌,源于个人焦虑的真正才华都会被屏蔽在戏剧之外,在最好的情况下,剩下的还会有技巧,一般来说,戏剧肯定会变得跟他们一样虚伪。具有对人心和人性如此深刻的洞悉能力,构建人物心灵的冲突,就不是一件困难之事了。
当胖姑娘安吉拉和当红歌手贾斯汀相遇时,安吉拉出于自卑的假装和这自卑的决堤,与贾斯汀同样出于自卑的残忍戏虐,是这部叙述体戏剧中难得的正面冲突的好戏。随后,安吉拉在贾斯汀PS的高大画像前依偎和贾斯汀与自己夸张海报形象媲美的失败,也极富想象力和讽刺的诗意。朱宜对她所生活的世界充满了兴趣,她是敏锐的,很容易被生活中无关紧要的细节感动,她也总是能够组织鲜活的语言和鲜明的形象把她的感动表述出来。我特别喜欢剧中贾斯汀的一段倾诉:
酒吧的中央放着一架黑色的雅马哈三角钢琴,你永远想象不到它的样子,它的琴板上布满了上百个密密麻麻的小洞。“这是二战的遗物吗?”我问经理,我以为那些洞眼是弹坑。话音刚落,灯光暗下,一束追光打在钢琴上,一个衣着性感的妙龄女郎走上来,两个保镖托她站上钢琴的顶板,酒吧里的顾客开始激动地鼓掌,还有人吹起口哨。
琴师开始弹奏,这个穿着十几厘米高跟鞋的女孩跳起舞来。她的鞋跟像钉子一样锋利。突然我明白到那些小洞是哪儿来的了,每次女孩轻轻一跺,一个新的小洞就出现了,而观众就像喝醉了一样地鼓掌尖叫。有时她会躺下,在她细嫩的皮肤和伤痕累累的钢琴接触的瞬间,我几乎能够听到灼烧的声音。“咝咝”,她抛了一个媚眼。“咝咝”,她转身过去。“咝咝”,她嘴角轻笑。“砰!”她一脚践踏下去。她就像一个杀手那样酷,而那架钢琴,是我一生中所见过的最悲伤却最性感的东西。
这段看似“闲笔”的话,是这个被同性情人抛弃的歌手抚摸着自己身上的斑斑吻痕说出来的。安吉拉对商场的感受那段,也是精彩的:
有一次,我看到一对男女一路扭打进超市,可当他们推着满载食物的购物车来到收银台的时候,两人看对方的眼神满载浓情蜜意,简直像是要融化到对方的臂弯里去。
我还见过一个母亲推着一辆婴儿车进来,里面躺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他们离开时,婴儿已长成了一名高大的少年,帮着母亲把袋子搬上车。
我相信这是她自己的感受。能把戏写好的人,大概都比较感性。
初读《我是月亮》,大多数人会对它的结构和呈现方式感觉陌生。它确实采用了中国大陆剧场还比较陌生的一种新戏剧文体。布莱希特和他的“叙述体戏剧”早已不是中国剧坛所陌生的了,但是我们所理解的布莱希特的“叙述体戏剧”,主要是指演员在自己的真实身份和扮演的角色身份之间的来回跳跃,他们时时以演员的身份“叙述”角色的故事与心情,在这里,情节可能会被淡化,但并没有被完全地抛弃,人物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像这样纯粹地建立在“偶然性”的基础上。
《我是月亮》虽然也是一种“叙述体”,但演员的身份就像在布莱希特所谓“亚里士多德式戏剧”中那样深藏不露,台词百分之百是由角色说出来的,没有一个字是直接为演员而写的,而它对情节的抛弃,也像它对“扮演”的坚持一样彻底,从情节艺术的标准上看,它是完全碎片化的,无因果,也无意义的。
我注意到,在欧美剧场,这种戏剧文体已经是一种很流行的样式,去年第3期《戏剧与影视评论》刊载的《温克勒短剧四则》里的《比伯粉》就是这种文体,非常可能,《我是月亮》是比较纯粹的这类文体在中国大陆的最初尝试。虽然这种戏剧新文体基本取消了对白,取消了情节,但它和传统Drama文体的对白与情节必须既是叙事的,也是抒情的一样,新文体的叙述也必须同时是抒情的,叙述与抒情应该成为该文体硬币一样的正反两面。剧场是释放和激发激情的场所。
中外古今,戏剧有许多文体,但是它的“激情性”本质始终未变。我们过去对契诃夫有一个误解,以为他淡化了情节也就是淡化了激情,把契诃夫戏剧理解为非戏剧的“抒情”。而实际上契诃夫只是以超越于激情之上的理性态度描写了被激情深深困扰的人物,他的剧中主人公都与哈姆雷特、奥瑟罗一样地焦虑着,也激情着。同样的情况是,《我是月亮》里的人物多数也是焦虑和激情的。
没有焦虑和激情的人物,剧场作品就不可能成为诗。
本文节选于戏剧与影视评论公众号剧本推介|我为什么喜爱《我是月亮》一文,原载于《戏剧与影视评论》2015年3月总第五期。
鼓楼西制造 演出日历
《我是月亮》
06.12-06.27
鼓楼西剧场
《二把刀》
07.16-07.25
鼓楼西剧场
《人生座右》
06.30-07.11
鼓楼西剧场
《降E大调三重奏》
07.30-08.08
鼓楼西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