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西西新作《钦天监》:观星者与大地、人心的恳谈
在小说《钦天监》中,“西西偏偏着墨于一个小小的天文学者或一个猎户的淡淡岁月流逝,他们身边有虚构的凡人也有历史有名之辈,西西平视之、周旋之、容与之。”
文丨廖伟棠
2008年,西西出版小说《我的乔治亚》之后,如果不算2018年编辑增订旧稿而成的《织巢》,今年出版的《钦天监》是她自21世纪以来第二部长篇小说。据西西在后记自述,这部长篇她依旧用左手执笔写成,花了五年多的时间。
为什么这个题目让她不辞劳累如此执着完成?如果把《钦天监》看作同样以清初历史为背景的《哨鹿》的姐妹篇,那么这个写作时间跨度约有四十年。四十年之隔,一以贯之的,是西西的悲天悯人。
这个悲天悯人不是伤痕文学式的,而是面对所谓的波澜盛世(《钦天监》是康熙,《哨鹿》是干隆),西西偏偏着墨于一个小小的天文学者或一个猎户的淡淡岁月流逝,他们身边有虚构的凡人也有历史有名之辈,西西平视之、周旋之、容与之。她的“清明上河图”远离漩涡中心,虽然钦天监、猎场这些设置和皇室脱不了干系,但里面的人物总有西西一样超逸而安的性格,就像《钦天监》的主角阿闳,是天文也是人间的恳切对谈者。
是皇帝,总免不了“不问苍生问鬼神”,康熙稍好,是他不问鬼神而问天文、科学——虽然也是为了占算一帝之吉凶,苍生捎带沾光而已。但钦天监的学者意识到敬畏天文的人也会服膺理性,于是科学的导引兼任了人文进步的导引,《钦天监》里传递的,也是这些科学工作者带出的人文之光。西西写历史,不是为了考据还原什么,更不是为了戏剧性的刺激,而是促席说平生的恳谈,谈这个古国有过怎样的启蒙机遇、又错过了什么。
“望天,毕竟是为了地上的百姓。”阿闳的父亲是晚明钦天监遗人,传道于子,第一句就确定这本书的主张。钦天监,或者说初遇中国的西方理性文明,教了什么给阿闳呢?全书的过半篇幅都是关于阿闳的学生时期,是一本清初版本的《威廉麦斯的学习时代》,这也是半本古老民族的文明启蒙史,可惜它很快被皇权、人性与时局所中断。
“据说这是两个人一生的对话。”一位西西身边的前辈得知我在读《钦天监》,他提示我。书中,阿闳与容儿这一生的对话,可以分为外延的和内涵的。外延中,阿闳负责带回来他从钦天监学来的知识、产生的疑问和领悟;容儿,这位自学医术,不甘受女性地位制约的聪颖女孩,也不只是个聆听的角色。她的呼应与反问中,显示了启蒙从来不是单纯的授受,人性的觉醒在大多数人身上是与生俱来的,只不过大多数人后来遗忘殆尽了而已。
比如说他们从绘制地图而来的关于假想线的讨论,贯穿了全书。在科学里,假想线有助于我们认识和计算地球,但阿闳早早就问容儿:“世间的假想线又是否总是好的?”容儿注意到的,是人间更多的假想线,区分她与男人的权利的不平等线就是其一,还有涉及她专业的中医西医之线,也是钦天监学生会遭遇的中学西学之线。
去到天上,这线就是星宿的“分野”。老师讲述《史记·宋微子世家》“君有君人之言三,荧惑宜有动”来解释占星的座标对应之说,阿闳和同学宁儿心里想的却是“你以为国君说了三句人话,星宿就会受到感动,移动三度吗?”这种对定于一尊的皇权的质疑,毕竟这些钦天监学生,已经明悟到“我们的(占星术)主要为帝王服务;西洋人呢,较多着眼个人的运程”,进而觉察《史记·天官书》“究天人之际”而后“通古今之变”,也不过是捍卫一尊区分四夷的假想线。
“星星也许真是有生命的,星星真的只关心天子?可每个人,千百万人,都有不同的生命轨迹,不同的需求、梦想,身上带有许多不同样的界线,生老病死。”日后阿闳的这段感慨,让人感触良多。说远了,这不过也是西西作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微言大义,读《钦天监》却不可不察。
更直接的、假想线带来的冲突,就是钦天监所代表的东西方文化最前线的对峙。被问到如何面对外国的长处短处时,阿闳的学长像那个时代任何一个中国进步官僚一样只能摇摇头。
我不禁又想起前辈说的“据说这是两个人一生的对话”。它的内涵,是大时代下一对小儿女不卑不亢地思考命运是怎么回事的一生,即使变成了老儿女,此情反而更加绵长。
天文学者是关注宏大辽远的宇宙的,因此在现实中常常含蓄木讷。然而许多的些微小物,却让阿闳心弦一动若有所思。他说:“认识一个人,看一颗星,还要找对时间和空间。”那是他看到怀表的时候。“很多事情,你以为他真的熄灭了,其实没有。”那是他说到火折子的时候。在阿闳参与测绘长城地图的漫长旅程中,这样的时刻不少。
西西意犹未尽,下一页还引方以智《物理小识·自序》来佐证,仿佛隐忍了三百页的感情,稍一流泻,便让人难以释怀。无论是关于阿闳与容儿的爱情,还是关于阿闳与赵大人超越阶级界限的友谊。
所以钦天监的太平日子,以这三个人最终的关系作结。康熙病死后,阿闳夫妇隐居避祸,赵大人获罪托孤,星宿的运行周转不怠,似是笑世间儿女的殷勤热情。
小说接近结束时写出的,无论是戴名世、方苞等大师的冤狱,还是江南织造工匠的罢工——盛世背后的荒腔走板、苦酷炎凉,在那些人祸而不是天灾中尽现。西西承接博尔赫斯的百科全书式写作至此而极,许多清初掌故蜂拥而来,在某一个关键时刻截停了我们对那个时代的妄想,原来不可能有启蒙时代的架空历史出现。红楼梦的抄家故事,在曹寅的朋辈身上发生,天文学者成为被托孤的刘姥姥——这不是荒诞,而是凄楚。
我们掩卷长叹,记不得哪一年哪一朝多少星轴折断乾坤颠倒,只记得曾有人依照天上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坚持没有与浊世同沦。
稿件编辑:张滢莹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摄图网、出版书影
1981·文学报40周年·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