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黎到北京,成为一名书籍装帧师
“一本平装旧书,被拆分,重新缝缀,在锤子的敲击下渐渐显出圆脊;书槽里的纸板必须严丝合缝,书脊的弧度和平滑度被反复加工和确认,等待乳胶干燥的时候可以同时处理其他环节;山羊皮已经在工厂整体削薄,但仍需要手工处理细节;最后,在压平机里,这些书页、纸板、麻绳、麻线、皮革都更加紧密,它们组成了一本手感舒适的半皮半纸法式经典精装书,制作过程中任何细小的操作和情绪,都在成品中一览无余。”
如上,是钟雨为第十一届“敬人书籍设计研究班”装帧课程撰写的回顾节选,也是她身为书籍装帧师的日常工作。
敬人书籍设计研究班手工装帧演示课堂(2019)
从清华大学平面设计系毕业后,钟雨跟随学院教授吕敬人研修设计,进一步接触到做书的工作。研究生毕业后,她在出版社担任美术编辑一职,一年半后,转从业方向,前往巴黎学习书籍装帧,一门更不为人熟识的做书工艺。
2016年,她以“装帧师”的身份,和书籍设计师吕旻合作建立了一又二分之一工坊(1and Atelier),在模糊作者、编辑、设计的界限下,融合技术与设计,以手工制作为特点,为各领域的艺术家、作者、出版人提供平面设计和手工装帧的服务。随后一年,工坊发起“幕间休息”出版项目,至今已累计完成七个项目,体量虽小,却极受欢迎。
一又二分之一工坊参加武汉艺术书展(2021)
《真好玩》钟孺乾,幕间休息(2021)
《盲人摸象》小龙花,幕间休息(2020)
《赛文中年超市》白魁,幕间休息(2020)
装帧师和设计师的区别是什么?在工业生产承担起大部分书籍的装帧工作时,手工装帧的必要性何在?为什么我们需要精装书?
在一又二分之一工坊的工作据点,北京昌平区的某栋办公楼里,我们和钟雨,这位在微博发布动态会tag #咱们工人有力量#,自称为“立水桥工人”的装帧师聊了聊她和手工装帧的故事。
一又二分之一工坊
第一次接触到手工装帧,
就太喜欢了
时间倒退到2013年,钟雨正在参与筹备“敬人纸语”纸店开幕和第一届“敬人书籍设计研究班”。作为“敬人设计工作室”的成员,她负责一部分设计和事务性的工作,包括联络和接待巴黎装帧师Catherine Malmanche女士,辅助和开设装帧工作坊。
为了系统、完整地演示一本书的做书流程,Catherine带来了几本半成品,将它们穿插进做书的程序之中,在短短三小时内,完成了拆分、缝缀、敲击、涂刷乳胶、削薄山羊皮、压平等工作,令当时在台下负责拍照的的钟雨目瞪口呆。
工坊里的Catherine
从本科到硕士,再从硕士到出版社,钟雨和平面设计打交道的时间不算短。虽然学习、工作的环境趋于稳定,和同学、老师、同事、领导也相处融洽,钟雨却仍免不了困惑,她会对着印刷中报废的纸发愣,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就好像没有找到一个真正喜欢的方向。学业顺着走下来,设计学了这么多年,感觉都没有入门,没有这方面的敏感度,也没有多么擅长。”
因为父亲是职业艺术家,钟雨从小便耳濡目染到艺术家独具的个性,看着父亲强盛的自信和追求,她也会反思,在自己性格的深处,是不是更适合没有那么具备创意性的工作。而Catherine在工作坊展现的那场顺畅的,如魔法般的演示,更激起了她想要学习装帧的愿望。相较于对着电脑去构思一整套项目的设计方案,她意识到自己竟更好奇如何把一本书一步一步地做出来,更满足于一种手艺日益精进的踏实感。
金箔书脊烫金
抱着对装帧工艺的好奇,钟雨应邀前往Catherine在巴黎的伯纳德街工坊(Atelier des Bernardins),那时的她第一次去巴黎,仅仅把此次的旅程视作一次短期学习。
“结果第一次去巴黎就太喜欢了,到她的工坊后感觉也特别好,很羡慕有人在做这样的职业,但也没想到自己以后能做这个,待了两个月就回国了。”伯纳德街工坊坐落在伯纳德街上,由Catherine和烫金师Marie Remy合作成立。工坊没有显眼的招牌,只在橱窗里摆上一个旧木牌,上面写着“制书匠(relieur)”。
伯纳德街装帧工坊 Atelier des Bernardins
回国后,钟雨在出版社寻到工作机会,她念念不忘在工坊的日子,自学起法语,第二年又前往巴黎。Catherine看到她对装帧的热情,问她既然这么喜欢,要不要来学习装帧,她才第一次考虑要不要把装帧作为日后全职的方向。
彼时她29岁,想到在巴黎学习两年后,回国就30岁了,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她也会犹豫,觉得有点太孤注一掷。幸而身边的老师和家人都很理解她,支持她在能力许可范围内去做一些喜欢的事情。“虽然也会觉得人在什么时候都能去追求喜欢的东西,但人的心态会随着生活状态的变化而发生改变。如果我在一家出版社一直工作,等到35岁,再想去做装帧的心态会不一样。”
伯纳德街装帧工坊 Atelier des Bernardins
第二次回国后不久,钟雨便下定决心,再一次前往伯纳德街工坊学习。这一次,她一学,就学了两年。
不断地给别人看你能做到什么,
才能做得更好
书籍装帧,是一门涵盖了普通装帧、艺术装帧和书籍修复三个方向的学科,也是一项“沾一点艺术,沾一点设计,沾一点工艺”的混合技艺。钟雨的老师Catherine专攻于古典装帧,不喜好繁华的工艺,偏爱制作朴实和日常化的手工书籍,给了钟雨很大的启发。
在法国,由于没有固定的课程安排,钟雨总会自己把一天的行程安排得满满的。她白天去工坊学习,晚上去市政府开设的课程进修,在那里,她补充学习皮革装饰和烫金技术。如果还有空闲,她会积极参加和做书相关的工坊,譬如去让-米歇尔和中村美纪工作室学习造纸,去Marianne Peter工作室学习制作湿拓纸。待一天结束后,她会回到家里,打开YouTube,看屏幕里的人演示和装帧相关的工艺。
Atelier Letelier Nakamura 参加造纸工作坊
Marianne Peter演示大理石纹纸制作方法
不同于国内的学习状态,在法国的钟雨虽然每天过得很繁忙,很疲惫,却也同样很兴奋,“那时感觉有好多东西可以学,好多东西可以看。” 她时常泡在图书馆里学习装帧的理论知识,也会找学生复印教案,查漏补缺。她会去市集淘便宜的二手书来练手,练到一定程度,再试一试更贵一点书。
学习两年后,钟雨通过了同样针对社会人士的技术等级测试,获得一张‘书籍装帧艺术’专业技术能力证书(CAP Arts de la Reliure),相当于一张高职毕业证书,可以合法从事相关行业。
巴黎周末市集
回顾起求学的日子,焦虑与快乐并存。永远逛不完的书店、书展、工坊,在法国,钟雨体验到了和国内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对于她而言,留法的日子中最难忘的并不是奢侈的生活方式,不是吃法国大餐,逛百货商城,而是一种开放的氛围。
在工坊学习期间,钟雨结识到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有些人在进入工坊前做着和装帧毫不相关的工作,学心理学的,做语文老师的,也有在跨国企业工作的,他们通过各自不同的渠道,改变职业道路。“几块钱就能过得很愉快,演出便宜,市集也好逛,经常去淘几毛钱的书和几块钱的衣服,生活里接触到的也是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
在伯纳德工坊学习装帧
谈到如何靠书籍装帧的手艺来谋生,钟雨起初也犹疑过。得知她的顾虑后,Catherine鼓励她换一种方式去思考,“中国这么大,有这么多人,一定能找到不少客户。”在工坊学习的时期,Catherine“逼迫”她不断地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工作,不断地去做,“给别人看你能做什么,这样才能做得更好。”
来自首尔的李宝英,是钟雨眼中的另一位榜样。在法国学习完后,李宝英返回家乡,创办了一家私人装帧工坊(BoYoungLee Atelier),工坊面积仅30平,却是当地装帧爱好者的聚集地。
在工坊创立的头三年里,李宝英经历着收入低微,也租不起工作室的艰苦生活,但随着她不竭余力地推广和努力积累作品,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到法式装帧,对法式装帧产生兴趣,工坊也渐渐累积到稳定的客户群,每周都有学生来上课,每年还会带学生去法国进行“书之旅”。
随敬人书籍设计研究班赴韩,参观李宝英工作室 2019
李宝英工作室 Boyounglee Atelier
“她现在和韩国坡州书城(Paju Book City)也有合作,有时在那边工作。借助机构的力量,她有更好的设备和平台,也可以与书城的活字工坊等工作室更密切地合作。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说在考虑成立’韩国留法装帧协会‘,不知现在有没有办起来。”认识初期,钟雨问有没有考虑过收入的问题,李宝英回答说:“没有想过,就觉得这个东西我好喜欢,那肯定也会有别人会喜欢。”
在同行的鼓舞下,面对职业的边缘性,钟雨可没有半点沮丧的意思。她会在网上积极搜索、整理来自世界各地的书籍装帧师、修复师的图片,在朋友圈自立tag #ins上的裝幀師修复师與書#,目前这个系列已连更至25回。她会将和装帧相关的知识和经历写作文章,发布在“一又二分之一工作室”的公众号上。
在一篇名为《“卢利尤”是什么?》的文章中,她普及了La Reliure的概念,:“卢利尤”并不是所有装帧形式的总称,因为它指的是将纸张折叠成帖、然后想办法连缀书脊的装订术,因其便于翻阅、利于保存延续至今,一直以来都是西方装订术的基本结构,也奠定了大工业时代以后书籍的批量化生产的基础。以“对折”为基本单元的西方书籍形式,来源于公元一世纪方形手抄本(codex),与东方装帧形式的发展过程相似,经历了从卷轴到方形结构的飞跃,极大地提高了阅读方便的程度。
《岛》制作过程
在一篇和制书相关的文章中,钟雨详尽地分享了工作过程,介绍了皮革镶嵌的优势:皮革镶嵌,是将极薄的皮革粘贴在被刮去相同厚度表层的皮革上,因为比局部涂色更容易长久保存,从16世纪开始流行于法国,之后一直是运用最广泛的装饰方法之一,常结合烫金等技术使用,随着时代更迭,艺术风格和材料不断变化,在现代装帧艺术中也很常见。
在探讨私人装帧工坊意义何在时,她动情地写:虽然失去了从前浩大的规模,却迎来了新型的客户:他们不再是所谓“王公贵族”,需要用昂贵的皮面套书来彰显身份地位,而是对千篇一律的产品感到厌倦、坚持个人审美要求的人们,他们出于各种原因染上了爱书的“病”,“这种病的特征就是病人根本不想痊愈”(《古书比孩子重要》鹿岛茂 麦田 2015)。
在“法古”与“创新”之间
学习两年,正式投入工作两年,钟雨感到自己仍是在路上,在不断积累的状态。每当工作室要开展一个新的项目,她的心情就难免矛盾,一方面她非常希望有新的工作机会,一方面又会“有点抗拒”,每次的新挑战都带来不同的压力。
“现在的客户其实就是两条线,一条是循古,一条是创新。如果完全做古典装帧的话,道路一定是越来越窄的,因为行业处在消亡的过程中,客户会逐渐消失。”古典装帧“是基于那些在古典或更早的时代印出来的书,满足一些特定的收藏家们的需求。有时会遇到一些我认为不必做成古典样式的书籍,也会跟客户讨论,建议一种更适合内容和时代的装帧形式,设计到位,制作精良,和内容搭配不突兀,不一定所有的书都要追求豪华,不使用珍贵材料的做法也不一定就廉价。”
巴黎古书展上的古典装帧书籍
钟雨制作的古典装帧书籍
不执着于仿古,钟雨在乎的是如何传承古典装帧这门技艺,如何将它和现代社会的审美联系在一起,运用到百分之几能达到最好的效果,同一种精神可以注入不同的形态。
她会依据客户要求,将平装书改装成精装书,并配以书函。对她而言,精装书的价值不仅在于外型精美,更重要的是其功能性的作用。硬壳装帧、书函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从外部保护了书的内页;书顶刷金阻止了水分进入,更好的保护了纸书的内容,同时带来了装饰的效果。
将浴室改造为大理石纹纸工作区
书脊皮片烫金过程
她喜欢玩湿拓画,会将浴室升级为湿拓画工坊,书架的一角是厚厚几叠从法国带回的大理石纹纸,因为大理石纹纸是西式古典装帧中重要的材料,重要的书更要用专业的纸。面对困难又麻烦的烫金工序,她会找专业的工坊进修,即便中文烫金的工具难以获得,她也会尽量去寻找供货商,以满足客户的需求。
在这个行业,试图去“创新”的装帧师不是少数,他们不甘于遵循约定俗成的技艺,思想前卫,有着独特的审美癖好。譬如现居比利时的知名装帧师Louise Bescond醉心于染皮工艺,善于将光面皮革处理成色彩迷幻的肌理效果;Julie Auzillon的工作室在巴黎,她酷爱钻研用纸的工艺,将日式染纸、折纸的技艺与做书相融合,积极开发文创,和当地大牌的纸店Calligrane合作;匈牙利装帧师Sün Evrard参照中世纪书籍发展出独特的装订结构,追求更好的开合度和柔软度,常制作可弯折的柔软封面。
Julie Auzillon装帧作品(from facebook)
除去日常的装帧工作,钟雨的另一类工作是书籍修复。作为一门极其讲究经验的工艺,修复所面对的困难具体且繁杂,即便基本原理都清晰,但因为拿到手的每一本书都不一样,处理它们时,应该用怎样的材料,如何找到那些材料,源于每一位修复师长年来积累的经验。
回忆起修复的第一本书,钟雨直言“十分艰难”。客户在微博上看到钟雨的做书动态,便决定拿出一本藏书来试一试。那时候钟雨刚从法国回到北京,开始独立工作。收到书后,面对困扰的细节,她会立刻向法国的老师、国内进修的工坊咨询处理方法。
一年多过去,修复工作才得以完毕。客户收到了书,又寄来了一本出版于20世纪元年的平装书《P KING. Histoire et Description》(北京历史与记述)。在一篇名为《北京 1900》的文章中,钟雨详述了这本书的历史,和客户间的交流,以及修补过程中漫长又细致的步骤。
《Peking》修复和装帧过程
每接到一份委托,钟雨先请客户发来照片,查看书破损的程度,和客户沟通能够修复的情况,再等书寄过来。寄过来后,她会用照片和文字记下书籍的问题,再开始修复的工作。加固结构,是修复中最困难的工序,外型上的修补在时间上虽然显得可控,却也可以一直无止境地做下去,“会觉得永远都有问题”。
“很多人觉得工艺你学会了,一直做下去就好了,不用动脑子。但修复其实是一件很讲逻辑、很费脑子的事情。这个行业有不少的行家,你也希望经手修复过的书生命力能更长久一点,不要用不好的材料,不要弄坏它,所以一直都挺小心的。”
运用手的工艺,延续书的生命力,守护它们和藏书人之间的微妙联系,是每一位书籍装帧师的使命,也是他们不可言说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