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宰上诉 石破天惊《石涛大士百页罗汉图册》研究(一)
在《宣和画谱》序目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有意地将《画谱》分为十门,“而道释特冠诸篇之首”,所以如此,是因为《画谱》的作者认为道释这一类的人物画能够“使人瞻之仰之,而有造形而悟者,岂曰小补之哉!”不过,从兴起于宋代的文人画以后,以山水和梅兰竹菊为题材的艺术世界,更能够体现诗、书、画兼善的画家的艺术造诣和内心世界。
在十六、十七世纪的画坛,人物画大都只在宫廷画家或职业画家那里还被体现着,文人画家或评论家很少对他们进行评论。因此同山水画比起来,人物和写真明显地呈现出一种衰落之势。
这种状况在晚明时期发生了变化,这一时期涌现了几位著名的人物画家,他们是较为年长的丁云鹏、吴彬,和稍微年轻一些的崔子忠和陈洪绶。他们的出现,使得人物画的创作不仅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之中,而且有效地提升了人物画的品位,他们不仅把能够在山水或梅兰竹菊中体现出来的所谓“气韵”充满在画面之中,而且使笔下的作品达到了堪称“奇妙”的境界。
但是,在入清以后的十七世纪初中期,人们仍然又回到了重视山水画而忽略其他画种的旧圈子里。无论是“四王吴恽”还是“四僧”,几乎都是山水画家兼花鸟画家。在“四僧”之中,最年轻也最富活力的石涛在固有的艺术史中,以山水和花鸟画家的身份为人们所熟知,尤其在二十世纪的“新文化运动”以后,他的独创性更受到了艺术界追求创新人士的普遍赞扬。但是,最近发现的一部《石涛大士百页罗汉图册》,却不仅让我们重新认识石涛,同时它的更重要的意义在于能够“改写”十七世纪艺术史——石涛不仅是一位伟大的山水画家,更是一位杰出的人物画家!这套册页的出现,甚至填补了清初人物画史的空白。
通过比较发现,石涛的这套册页巨作,其严谨性在中国艺术史上几乎找不到相同的例子。石涛在有意地将他所擅长的山水画与人物画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细劲的用笔描摹出罗汉们极度逼真的脸庞,栩栩如生。而且,石涛更是不厌其烦地将自己的刻画能力放在罗汉的神情、体态、器物、衣袍之上。此套图册虽然多达一百开,却毫无败笔,石涛超凡出群的技法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么一套伟大的作品,竟然一直被秘藏在民间,而且保存如此完好,真是艺术史上的一个奇迹。这套伟大的作品,石涛足足用了六年的时间才完成!
“天童忞之孙、善果月之子”
画面上的署款或钤印,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线索。第六开署“善果月之子”、第七开署“善果月之子石涛敬画”,第十四开署“天童忞之孙石涛敬写”——这一署款与钤印方式,其特别用意,在于表明作为僧人的石涛在禅宗里面的法系。
一六四一年,石涛出生于桂林靖江王府,仅仅两年后,明王朝就土崩瓦解。一六四五年,他的父亲朱亨嘉因妄称“监国”而引起明王朝的同室操戈,兵败被执后幽死于福建。年幼的石涛被宫中一个忠实的仆臣背出,他们仓皇地向北方逃去。从此,石涛失去了明王室子孙的身份,而成为一位四处飘零的出家僧人。
随着江南江北逐渐恢复了和平,民众们慢慢开始重建他们的生活。石涛二十多岁时曾经在庐山居住了一大段时间,下山后抵达松江,这是石涛生涯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在此,他谒见了名震禅林的旅庵本月,并正式拜旅庵本月为师。石涛从此法号原济,亦作元济,字石涛。
清初禅宗,仍然延续着盛行于江南的临济、曹洞两宗。临济宗下分出天童系和盘山系,曹洞宗下分出寿昌系和云门系,这四系构成了清初禅宗派系的主体。而在新旧王朝更迭之际,禅宗内部也受到了影响——或者保持旧朝的气节,或者是与新朝合作,政治的气氛极其浓烈。前者与明遗民保持密切的联系,为挽救明王朝而奔走疾呼,这以曹洞宗的觉浪道盛和祖心函可为代表人物;而临济宗的憨璞性聪、玉林通琇、茆溪行森和木陈道忞,则采取了与清廷合作的态度。
石涛的老师旅庵本月(?—一六七六),是木陈道忞的弟子,他的师祖是名噪清初禅林的玉林通琇(一六一四—一六七五)。
康熙元年(一六六二年),旅庵本月离京还山,驻于松江昆山之泗州塔院。也就是在这期间,二十一岁的石涛拜旅庵本月为师——显然,石涛对旅庵本月与清廷的关系是十分清楚的,否则他不会专门刻了“善果月之子、天童忞之孙、原济之章”以示他在一禅系中不同凡常的辈份和来历!这方印,一直用到他五十岁以后!
与这套册页同时创作的另外一件名作,即早年的代表性作品《十六罗汉应真图卷》上面,也签有“天童忞之孙、善果月之子,石涛济”这样的名款,可见石涛对自己能拜在旅庵本月的门下而自豪不已。不过,正是这种关系,却成为石涛生命中一股持续不断的悲剧性的暗流。
在中国禅宗史上,临济宗在接引学生方面一向以单刀直入和机锋峻烈而著称。石涛在参禅的过程中一定也吃了不少的苦头,最终他毕竟得到了旅庵的认可,并劝他应该放眼八极,到各处去游学。从此,石涛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云游生活。
康熙五年(一六六六年),只有二十五岁的石涛第一次来到宣城,这一住,就是十五年。
当时的宣城有一个诗画社,施闰章、吴晴岩、梅清、梅庚等人,都是那里的代表人物,这些人一见到石涛,立刻被他卓越的才华所吸引。
“小乘客”与“应真图”
一六六七年,离开松江的石涛第一次游历黄山,随后返回宣城。
在黄山之上,他意外地遇到了一位重要人物,此人即新安太守曹鼎望。
曹鼎望,字冠五,号澹斋。丰润(今属河北)人。顺治己亥进士。于康熙六年(一六六七年)至康熙十二年(一六七三年)一直任新安太守。
关于石涛与曹鼎望太守的交往史料并不多见,但是这次相识,显然对石涛的生活与艺术创作起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画史文献中特别提到,曹鼎望请石涛画黄山七十二幅,正在创作欲极其旺盛时期的石涛很痛快地答应了。李《大涤子传》说石涛的《黄山图》每幅各仿一宋元名家,这说明石涛此时对宋元以来的名家风格了如指掌,只是他的天生才性无法掩盖,所以更多表现出来的是他的笔无定姿,神到笔随,倏浓倏淡,都出自于己意而已。这个记载,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石涛大士百页罗汉图册》中的配景问题。
另外一个重要的消息透露于石涛的一段长跋中。
上海博物馆藏有一件陈良璧创作于明万历戊子(一五八八年)的《罗汉图卷》,卷后石涛的长跋,为我们研究他的创作轨迹提供了难得的史料:
余昔自写白描十六尊者一卷,始于丁未年应新安太守曹公之请,寓太平十寺之一寺,名罗汉寺。昔因供养唐僧贯休禅师十六尊者于内,故名罗汉寺,今寺在而罗汉莫知所向矣。余至此发端写罗汉焉。初一稿成,为太守所有。次一卷至三载未得终,盖心大愿深,故难。山水林木皆以篆隶法成之,须发肉色,余又岂肯落他龙眠窠臼中耶?前人立一法,余即于此舍一法。前人于此未立一法,余即于此出一法。一取一舍,神形飞动,相随二十余载。戊辰七月,清湘石涛济跋。
石涛所以画罗汉,正是由于新安太守曹公请他住在罗汉寺之中,而罗汉寺的得名,则是因为藏有贯休的绘画。但是石涛的跋中特意提到,石涛到罗汉寺时,贯休的十六罗汉图已经不知去向,也许,留下的只有石刻。
石涛在画面上经常自钤“小乘客”,石涛用此印的寓意或在于表明,他不是“大乘”,而是“小乘”,虽然我们并不明白他自称“小乘客”的真正用意之所在。但是有一点却可以肯定了:激起石涛画罗汉兴趣的是出于太守的赏识与邀请,又受到贯休的启示,同时自称为“小乘客”——石涛在此一段时间内以罗汉作为自己创作对象,可谓机缘成熟!
从黄山上下来的石涛开始画罗汉,第一卷就送给了曹鼎望。第二卷画了将近三年,成为石涛传世作品中最重要的一件作品《十六罗汉应真图卷》,款署:“丁未年,天童忞之孙、善果月之子,石涛济。”他的好友梅清经常摆在自己的案头把玩。
不幸的是,这一卷杰作后来竟然丢了!在李驎的记载中,也特别提到了这一事件:丢画之后的石涛“忽忽不乐,口若喑者几三载云”。而这一画卷,就是现存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的那一卷。
据此推测,《石涛大士百页罗汉图册》,应创作于此两卷之后,他花了六年的时间进行这一创作,而且自始至终,秘不示人!
宣城广教寺
石涛的这套册页,画于敬亭山广教寺。
在宣城期间,石涛先后住于西干罗汉寺、太平寺(一六六八年),紫阳书院(一六六九年),金露庵(一六七〇年),宛津庵(一六七〇年秋),一六七一年才定居于敬亭山广教寺。一般研究者的依据是李驎《大涤子传》:“辟黄蘖道场于敬亭广教寺而居焉,每自称为小乘客。是时年三十矣。”不过,这里并不否认石涛在定居广教寺之前就没有到过广教寺,或在那里生活过。这套册页的年代,恰恰证明这一点。
广教寺,位于现在宣城市区之北、敬亭山南麓,距市区约三公里,一九五六年被列入安徽省文物保护单位,一九八八年元月又由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广教寺又称双塔寺,其中的双塔始建于北宋绍圣三年(一〇九六年),为一对并肩而立、独特罕见的方形古塔。
《宣城县志》卷二记载:“广教寺规模宏大,有庙宇千间,僧人数百。佛殿前有千佛阁、慈代宝阁,寺后有金鸡井,寺内有法堂曰雨华;方丈为宝华,住室笑华、圆照;轩称松月、雪屋;亭有数座,曰怀李亭、碧莲梵花亭、律海亭、迟贤亭、江东亭、福地亭等。还有藏经阁、观音阁。宋太宗赐御书百二十卷,元帝赐广教寺住持荣佑崖法师金袈裟。”由此可见,广教寺自创寺以后在历代寺院中的显赫地位。但是,当石涛来到这里时,这里却是荒败不堪。
(连载)
艺术家简介
刘墨
生于1966年,祖籍河北三河。文艺学博士,历史学博士后。现为独立学者,自由艺术家。
代表著作:《中国艺术美学》、《禅学与艺境》、《乾嘉学术十论》、《中国散文源流史》、《中国美学与中国画论》、《石涛》、《八大山人》、《龚贤》、《现代国学思潮与人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