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台上看下去,听评弹的尽是白发苍苍
评弹曾经是一门广泛流行于沪苏浙的地方曲艺,最鼎盛的时期,苏州、上海、无锡、常熟等重要的“书码头”,城里几乎每时每刻、无处不闻三弦琵琶,城外的广大乡村,也是隔不上三五里便有一个“桥庙村浜”的小码头。无论是苏州“煲茶馆”的习惯,还是上海的“捧角”热,星罗棋布的书场、闲时听书的雅趣、迎来送往的场方,养活了成千上万的评弹艺人,也造就了传承不绝、流派纷呈的评弹艺术。
评弹艺术的传承,既是人的传承,艺的传承,亦是“书”的传承。评弹的“书”是“活”的,是一代一代的艺人在粗糙的脚本、前人的经验基础上慢慢打磨、加工出来的,是在每一场表演、每一次反思中融入自己的生活体验、不断丰富出来的,是艺徒学艺时的“口传心授”“盖帽子”“滚码头”,一点一点学出来的。所以评弹的“书”,即使是同一个故事,但每一个艺人、每一次演出都不相同,时间、空间、受众都会影响书目的细节增减、演出的效果变化,这正是评弹艺术的生命力所在。人的传承与书的传承相辅相成,共同组成了评弹艺术的两大载体。评弹艺术,既活在艺人的说噱弹唱、琵琶醒木中,也活在粗糙的脚本、艺人的心中丘壑里。如果把人的传承喻为传“火”,那书就是传火的“薪”,传书如传“薪”,无薪火自熄,无薪火不燃。人与书的共同传承让评弹艺术充满活力,一部传承百年的老书始终能焕发新的生机,不因时光流逝而离去,反而充满了岁月沉淀的魅力。
如今的评弹表演与从前差别巨大,评弹虽然还在传承,但从前的长篇“书”渐渐地听不见了。在江南的古镇里,或者讲究江南韵味的饭店,我经常能听到一声声“香莲碧水动风凉……”清脆的琵琶叮咚声或出自女艺人婉转的歌喉,或出自大堂一角的留声机。在专门的戏院、剧场中,看到台上依然有醒木,舞台在灯光的映射下美轮美奂,女艺人的旗袍、妆发越发精致,“书”却渐渐短了、少了。小书场中虽然还有长篇的表演,但当听众三三两两地围坐在四方桌边,放眼望去尽是白发苍苍,就像那些逐渐消失在书台上的老长篇,感觉就要被时代留在过去了一样。
评弹传承至今,虽然名列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设有专门的学校、各级职业院团、社区书场,以保障整个评弹生存生态的完整,每年还有各种艺术节、比赛鼓励出人才、出作品,但都不难看出评弹所代表的传统曲艺显现的颓势,最典型的就是“书”的传承有明显的断裂。我在公开场合的评弹演出中看到最多的是开篇、唱篇演唱,然后是中篇和长篇选回,过去艺人登台开说两三个月还说不完一个故事的模式,固然不适合当下的时代节奏,但这些不能代表评弹。评弹的活力必然只存在于长篇之中,长篇决定了评弹之所以是评弹,它是一门说话的、讲故事的艺术。
越研究这门曲艺,越觉出它的珍贵,却也只能无奈地看着曾经的“书”只能活在纸上、唱片和电视节目的录像带里。以前我会想,被固定到出版物和音像制品中的评弹长篇是否失去了它的活力?毕竟“长篇”早就不再是一个固定的故事,各家各派都有着自己的风格,它是艺人、听众、市场共同创作出来的特殊作品。我在整理《三国》时便发现,师祖唐耿良的《三国》在罗贯中的《三国演义》的基础上增加了非常多的细节和分支情节,在人物、环境、事件等元素上也增加了很多描写,这使得评弹《三国》有了自己独特且细腻的魅力,而且在翻阅过1988年师祖整理出版的《三国群英会》后,也会发现录音版和《三国群英会》是有差别的,可见唐耿良的《三国》也是在长期的演出实践中,在市场中根据听众反映逐渐丰富发展起来的。那么当这样一部“活”的故事被整理出版、录音录像时,这些记录载体都只能留存它一个瞬间的剪影,从这个角度看,不能在书台上时时欣赏,实为缺憾。
但对于评弹传承出现断裂、演艺市场日趋低迷的今天,留存演出整理本和录音录像就显得十分重要且紧急了。师祖成名于新中国成立前,曾是蜚声上海的“七煞档”之一,他的《三国》曾是众多评弹迷心目中的经典,惜乎始终未能有传承衣钵的弟子,唯有一女弟子黄鹤英老师后来也改习他业,未能在评弹道路上继续前进,不得不说是一大憾事。他的《三国》在“人”的传承上已然断裂了,此时“书”的传承就显得非常重要。这一点,许多评弹界人士都有共识,即使一时没有传人,也没有市场,但只要故事留下来了,就留下了评弹传承的“薪”,只要有心人愿意重新捡起来,这些老故事就能重新“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