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我们身边的“刘晓东”
2012年,小说家弋舟写了小说《等深》。2013年,《而黑夜已至》和《所有路的尽头》也接连而至。写这三个中篇小说时,弋舟把它们当作一个系列来结构。它们的故事并无交集,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男主人公——刘晓东。
2014年,三个中篇结集为《刘晓东》出版。转眼间,距离《等深》的出现也快十年了。今年3月,三本“刘晓东系列”(《等深》《而黑夜已至》《所有路的尽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5月22日,弋舟与“刘晓东系列”责编、作家李宏伟,以及沪上评论家程德培、黄德海、方岩做客思南读书会,以“刘晓东,他是谁”为题,共话我们身边的刘晓东,这个时代的刘晓东。弋舟还透露,自己已经写完了第四本“刘晓东”的故事。
弋舟与“刘晓东系列”责编、作家李宏伟,以及沪上评论家程德培、黄德海、方岩做客思南读书会。迟惠 摄
今年3月,“刘晓东系列”(《等深》《而黑夜已至》《所有路的尽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人们记住了刘晓东
刘晓东是谁?在弋舟的回答里:“他是中年男人,知识分子,教授,画家,他是自我诊断的抑郁症患者,他失声,他酗酒,他有罪,他从今天起,以几乎令人心碎的憔悴首先开始自我的审判,他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刘晓东。”
但读者要注意的是,尽管《等深》《而黑夜已至》《所有路的尽头》里都出现了刘晓东,但他们不是一个人,彼此的故事也没有交集。有交集的,是他们的精神世界。程德培说:“三本‘刘晓东’,是一个‘组装’。尽管这三本书的男主人公都有同样的名字,也有内在的精神联系,但作为叙述的时间,它们不是联系的,是组装式的。”
在程德培看来,弋舟的小说主要有几个特点。首先,他形容弋舟的小说是“自画像”,或者说,“把自己放进去”。在弋舟的小说里,他能感受到弋舟本人的童年烙印、成长记忆和性格投影,以及弋舟的自我反省和对时代社会的观察、体验和思考。第二,弋舟骨子里是一个诗人,不仅小说中经常引用诗,小说人物身份是诗人,就连小说的题目也几经修改锤炼,以达到“眼”的功用,有时还会在小说中用典。弋舟还是位意象主义者,小说充斥着各种意象。第三,弋舟的小说里有非常多的画面。看他的小说,程德培总会想起画家胡安·米罗的那幅早期画作:一个简化至极的人形——头部近似圆形,脸上只有一只眼睛;身体由曲线构成,底部是一只硕大的脚;扔石头的手臂是一条细直线,把身体一分为二——站在沙滩上,大海和天空构成平静的背景。
“现在距离我写‘刘晓东系列’的第一个故事(《等深》)已经将近十年了。”弋舟说,这十年,他老了十岁,但刘晓东定格在那里,不会随着时光变老。“我估计,哪怕是十年、二十年以后再写刘晓东,他们也还是40岁左右。同时,《等深》里的那个孩子,周翔,在小说里也有一个很重要的时间节点——14岁,他要赶在自己成人之前,需要承担法律责任之前采取复仇行动。我很感慨时光,但我们塑造的那些小说人物,永远地留在了时光里。青春年少的永远青春年少,沉重的中年人永远是沉重的中年人。”
对弋舟而言,这三个中篇小说可谓“转折期时的作品”。最早出版时,不少人对书名(刘晓东)有争议,但弋舟还是坚持了这个书名。“今天回想起来,十年前的这个坚持还是正确的。因为在一定程度上, 刘晓东这个三个字的名字反映了我写这本书的目的。它是中国男性最为司空见惯的名字,相信我们一生中多少都会遇到叫刘晓东的同学、朋友、亲戚。另外,我这一代作家,已经很难写出让人记住名字的主人公了,这也是一个现象。那么至少在这点上,人们记住了刘晓东。”
弋舟,当代小说家,历获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新人奖、郁达夫小说奖、百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理解刘晓东,几个关键词
黄德海认为,“刘晓东系列”开启了一代人真正的反省。在时代交替里,人们最为普遍的心理,就是默认时代的选择,把责任推给时代和别人,自己显得无奈又无辜。“但刘晓东不是这样。他最打动人心的,是他主动承担起了反省的责任,尽管他承担得力不从心。他知道自己应该承担责任,可又没有一个力量告诉他承担的方式和可能。并且在《等深》里,这种状态本身又变成了另一种问题,传递到了下一代。弋舟的小说,也就这样慢慢地打开了。”
最早读《等深》时,方岩就记住一段话:“我觉得此刻我面对着的,就是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亏欠。我们这一代人溃败了,才有这个孩子怀抱短刃上路的今天。”
“我觉得《等深》触及了‘我们如何看待上一代’,或者说‘上一代和我们如何交流’的问题。在这背后,隐藏着历史记忆代际传承时的禁忌和空白。”方岩说,“比如我,总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上一代人经历了什么,但上一代人经历的东西,在我们今天看来,又变成禁忌。其实我们恰恰是从这个禁忌里诞生的,但我们搞不清自己到底从哪来。我们需要一个‘中介’——一个卡在两个时代的缝隙中的人——刘晓东,带我们去了解,我们从哪而来。”
而第二本《而黑夜已至》有关“自我诊断”。故事里的刘晓东自我诊断得了抑郁症,但小说从头到尾都没有确认他到底有没有得。方岩更愿意把自我诊断的抑郁症理解为一种精神状态,一种在萎靡乃至绝望中重新反思自身的状态。对刘晓东而言,他需要经历这种全面自我否定的阶段,厘清过去与现在的关系,方能重新面对这个世界。
到了最后一部《所有路的尽头》,方岩认为这一系列一下子开阔了起来。大学校友邢志平跳楼身亡,追寻死因的刘晓东和形形色色的“刘晓东”们终于聚到一起,聊聊他们共同经历的过去,聊聊“今天我们如何面临这样一个时代”。“表面上看这是拥有共同历史记忆的人的相聚,但是每个人都会根据个人经历、当下的境遇来重新审视、修正他们共同记忆。这其实是以反省乃至否定的方式对历史记忆、历史情绪中的泡沫和幻觉进行挤压、清理。小说里有句话特别打动我—— ‘但天下雾霾,曾经的年轻人不在了。’但在我看来,也只有这样,那些曾经的年轻人才能走出历史的雾霾。”方岩说,“ ‘刘晓东系列’之所以特别,就在于它带领我们去理解现实,理解记忆,再把这些沟通起来,这对我们都很重要。”
“有关刘晓东的关键词,德海说是‘承担责任’,方岩说是‘沟通’。刘晓东最能打动我的地方,在于他是一个在时间连续性里的人。”李宏伟表示,我们会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很多长辈们经历过的事情仿佛是被封存起来的,不管1980年代还是1990年代,谈到一些事,或是一些时间点,好像就是从抽屉里拿出来。但在弋舟的小说里,在“刘晓东”身上,我们能看到时间的连续性。
以新的东西,重新照亮来路
方岩还发现,《等深》《而黑夜已至》《所有路的尽头》这三个故事,每个故事里都有一首歌,分别是威猛乐队(Wham)的《Careless Whisper》(无心低语)、杨坤的《空城》和郝蕾的《氧气》:“其实它们与我们对一些历史、文化事件的记忆相关。”
“有时候,创作的整体氛围和心情会被音乐唤醒。”弋舟回应道,刘晓东是一个40多岁的人,改革开放40多年,刘晓东跟时代是相勾连的,“大家知道这40年对中国人的意义、价值,还有那种百感交集的感受。夹在时代与时代之间,一代人确实有他们的精神困境。很多人不知所措,自我厌弃,自我回避。他们的力量无处安放,多少也有些自以为是。但我们要承认有这样的人在,至少他们有他们的善良,他们的无力,等等。这部分人的精神世界,值不值得关注?或者关注了以后,能不能跟更为普遍的他者产生共鸣?这三本书,至少做了这方面的努力。”
黄德海也强调,读者还可以从弋舟更后来的作品里看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刘晓东,在弋舟后来的作品如《随园》《出警》里,被进一步照亮。因为在 ‘刘晓东系列’这里,你会发现这个人有抑郁症也好,是知识分子也好,心地善良也好,他关注的问题就这么几个,而这个问题又极其尖锐,才造成了刘晓东一直是眼泪汪汪的样子。但到了《随园》《出警》的时候,《随园》把时间线索一下拉长了,让‘刘晓东’身上流淌的一些东西,一下有了历史。《出警》则把刘晓东的视野打开了。在这个意义,我们再看他的近作《核桃树下金银花》,会发现那是一个更大的世界。从这里我们再回到刘晓东,你会发现这才像一个世界的样子。否则仅仅是刘晓东,这个世界太小了,太脆弱了,稍微来点东西就走到了所有路的尽头。”
“从‘刘晓东系列’到《核桃树下金银花》,小说面貌变化了,我自己的精神世界也有变化。”弋舟很同意黄德海的说法。“那天我们还说,一个作家是需要用新作来反证旧作的,旧作的价值也需要被新作擦亮。的确是这样,我们需要不断用新的东西,乃至新的方法,重新照亮来路。”
《刘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