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爱情的语言，就不配得到爱情吗？

德国社会学家尼克拉斯·卢曼认为，爱是借助于抄袭来的模式、抄袭来的情感、抄袭来的存在而产生，人们之所以一见钟情，因为早就学会了一见钟情。因为在爱情开始前，就已经为痴情儿女供应好演出脚本，人们从各路小说、电影里对爱情的台词、流程、套路和结局熟稔于心。照着爱情剧本来行动、来演绎、来为情所苦。人们在爱上那个人之前，已经事先爱上了爱情。

而王蒙先生曾在一次讲座上提出：究竟是爱情产生了爱情的语言，还是爱情的语言产生了爱情呢？今天5.21，我们特整理出王蒙先生讲座上的部分文字版实录，来探讨语言与爱情之间的关系以及语言的艺术。

爱情的语言是怎么产生的？

文丨王蒙

原标题《语言的艺术》

文字节选自讲座录音文字稿

▎比如说爱情，各种命名太多了

我想谈谈文学，谈谈我心目中的语言的艺术。我最早受到文学的激动，受到文学的这种吸引，是什么时候呢？我想来想去是1941年，就是80年前整，那时候我一辈子看的第一本书叫《小学生模范作文选》，那时尤其是在敌伪统治下，还是在日本军的占领下。这本书里面的第一篇文章叫做《秋夜》，《秋夜》的第一句话是皎洁的月儿升起在天空，一下子我就被震动了。因为那时候只有7岁，虽然只有7岁，我对月亮的印象很深，月亮很亮，那时候没有雾霾，外国散文的说法，天空晴朗得像北京一样，天空晴朗得像马德里一样，马德里和北京都是少雨的，魅力不一样。所以它很亮，但是它又和太阳那个亮完全不一样的。怎么说它好呢？皎洁，我一下子对月亮不再陌生，月亮已经是我的月亮。

然后我走在大街上，我走在胡同口，我坐在小院子里头，只要一抬头看见月亮，我立刻脑子：皎洁，皎洁用在这里。就是说文学、语言给世界的万物命名，命名以后呢，世界就不再陌生了。我还对文学上的一个最大的印象，就是小时候妈妈临睡觉的时候给你讲的故事，她告诉我们，文学不但让你对世界不再感到陌生，而且让你对世界不再感到恐惧。不同的命名有不同的效果，所以我们不但要讲命名，还要讲修辞。比如说爱情，各种命名太多了，有些命名呢，又很美丽，比如说爱情。可是中国古代呢，只说情，不说爱情，为什么？不好意思，它太羞怯了，又有封建主义的各种思想的限制，它说情，亲情、友情、君臣之情都是叫情，把爱情都说得悄悄的放在这个里面了。

但是台湾动不动就把男生说起爱情叫泡妞，这一下子就给我有很大的打击。因为我虽然是男生，但是我认为男生用这样轻薄的语言来谈自己的爱情，那太受不了了。另外还有更难听的各种说法，所以不同的语言就代表了人对世界的不同的认识。

《秋夜》 鲁迅著

▎语言告诉我们，不但有暂时，还有永恒

语言是人的符号，当人要表达自己的心愿的时候，在回忆自己过去的时候，在设想自己未来的时候，在选择和判断一件事情的时候，是离不开语言的。它是思维的碰撞。你离开了语言的思维，不是说绝对没谱，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思维，就是与语言没有关系的，没有形成语言的，就是各种不同的说法。但是有一点毫无疑问，不管是教育师范大学，不管是教育学家、生物学家、医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都认为语言的发达是思维发达的标志，我们培养一个学生要非常注意培养他语言能力，语言的构造的能力、想象的能力、分析的能力，判断的能力，所以语言是思维的符号。

语言又是生活的符号，语言就是生活。我们很难设想人的生活离开了语言。俄罗斯的大心理学家巴甫洛夫他认为人有两种信号系统，第一种信号系统是通过感官获得到的，第二种信号系统是通过语言所得到的。所以相对语言的重要性，和现实对你的触动，二者很难说哪个更重要。

反过来说，还有世界的符号，因为世界当中不是一个孤独的人，你生活在这个地球上，你生活在这个太阳系，你生活在这个银河系，你既生活在广袤的永恒的时间和空间里面，又是生活在每一个物质的悲观的存在的陪伴之下，所以语言就是世界的符号，既是宏观的符号又是微观的符号。

符号在我们一般的认识来说，符号永远是第二性的，第一性的东西，是世界，是存在，是人生。可是要想一想，有符号和没有符号有多大的差别，有一些你在现实中不能够做到的事情，不能够理解的事情，你用你全部的感官接触不到的东西，但是在语言里。比如说具体可以感觉到各种，抽象呢？什么叫抽象你拿个抽象来给我，你把抽象放在我手里面，拿个抽象让我抱在怀里面，给我一个抽象让我吃下去，这是不可能的，不但抽象是不可能的，当我们说人的时候，你能告诉我什么叫人吗？如果没有人这个词的话，你只能看见一个一个具体的人，高个的人、矮个的人、黑头发的人、秃头的人。但是有了人这个语言以后，你就有个概括了。而且语言让我们还能够构建反义词。

所以对世界的很多事情，我们感知了暂时，但是语言告诉我们，不但有暂时，还有永恒，我们感到了一个空间，但是语言告诉我们，我们还可以感到无穷。我可以感知到0.000，12345678，但是语言告诉我们还有0，还有无穷大。所以语言呢，在某种意义上呢，它又超越了现实，超越了存在，语言能够做到现实中不能做到的事情。

比如说提到了，我19岁的时候，1953年开始动笔写的小《青春万岁》，青春这是语言的力量，你没有这个词的话，顶多说他少年，是个孩子，是个愣头青，是个幼稚的人，是个急躁的人，是个不成熟的人，你都没有这么美好的词。青春，又是青又是春，多么美好。青春万岁是在语言里做到，很难在实际中做到。但你们面前往往已经是即将87岁的老汉了。当然，这里也有语言，你可以叫耄耋之年，把语言弄错了，把耄耋之年就说成泡天（音）之年了。这时小编大概是错的，给人解释。说吴仪同志已经80岁了，她已经朝学（音）了，这应该说是耄耋。到了90岁是抬背之年，中国文化就出来了。

《青春万岁》 王蒙著

▎是爱情产生了爱情的语言，还是爱情的语言产生了爱情呢？

还有，对不起，我这人这方面的记录是没有瑕疵的，但是我从小就很喜欢研究这个词，就是爱情。因为我始终弄不清楚是爱情产生了爱情的语言，还是爱情的语言产生了爱情呢？如果没有爱情的语言，你只是用眼睛去看爱情，那其中你会看到某些不雅视频和不雅音频，你会看到或者听到一些少儿不宜的一些问题。但是爱情俩字太美好了，没有这么一个美好的词，你的生活，你的这方面的人生的阅历和经验，怎么能表达出来呢？

在我读《阿Q正传》的时候，我特别同情阿Q的，不在于他革命没有成功，因为阿Q这种人，说起命来，他的前途怎么样，很难办。弄不好他革命成功以后，他也可能会变得贪腐，因为他看到赵太爷的那些姨太太的生活，他是羡慕嫉妒恨的。

所以他没革命成功我都不心疼。我心疼的是他和吴妈的爱情没有成功，因为我觉得很适合，阿Q身体也很健康，干了很多活，你说正好有吴妈呢，小寡妇，所以忽然阿Q在一个夏天的时候，穿的衣服也很少，忽然给吴妈跪下了，我要把你要。

吴妈一听大怒，大惊，大哭大闹，不想活了，受到这样的侮辱。最后是赵太爷对阿Q进行了训诫，阿Q自己也完全招认不讳，认罪认错，扣了他两三年的工钱，然后才按住了。为什么他谴责式语言，你怎么能忽然给人家跪下说我要呢。如果阿Q有语言能力，有文学能力，我替阿Q设计的，他应该作这个时候给吴妈朗诵徐志摩的诗，“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遇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如果阿Q能来这么一段，我们假设吴妈的诗的素养，比阿Q低一点，那吴妈不会回答一首诗，至少她可以回答真的好想你。命运很美好，命运改变了，关系改变了，一切都改变了。所以我们设想一下，如果没有好的师范教育，没有好的老师，有多少健康的男人变成了阿Q，有多少有不幸的女性变成了吴妈。所以没有语言是不行的，没有文字是不行的。没有师范教育也是不行的，没有好的出版社也是不行的。

《阿Q正传》 鲁迅著

文字又是语言的符号，可是文字在它成为语言符号的同时，它又变成了一个某些时候可以超越语言的世界。语言太好了太重要了，但是语言是转瞬即逝的你说完了声音就没有了，尤其古代又没有录音设备，你声音一说完了就完了。结果你在说话的这种即时性的语言当中，总有不准确的时候。但是文字呢，它可以把它精准化，它可以比语言更纯洁，它可以比语言更长久，它可以比语言更深刻，因为那是文字。它成为自己的一个世界。

因为尤其是中国的语言和中国的文字，中国的文字是汉字，汉字它的信号是综合的，既有形，外形的特色，笔画的特色，视觉的特色，又有声音的特色。它既有结构的特色，它可以又有含义的特色。它是形声字、右书等等，我这里不谈这方面，语言学的常识，我相信学校这方面都有老师斩假。所以语言就成为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太奇妙了。我们看到现在的一些人，尤其古诗词那种感动，那种快乐，那种记忆，那种难忘，我们觉得我们作为中国人能掌握语言和文字是非常幸福的。

陆游和他妻子的爱情上的被迫分离，是非常悲惨的事情。但是毕竟有一个《钗头凤》留下来了，满园春色，不一样了。他们的爱情已经永垂不朽了。到现在到浙江，绍兴那边，你看到陆游和他的妻子，看到他们的词的时候，我仍然还为之泪下，还永远感动。我最近还听到诗刊的一个领导给我讲了一个事，我也非常感动。他说他的父亲已经年事已高，他又忙于在北京的工作，所以去年的时候没回去，他家已经不认识他了，你怎么给人解释，说他是你儿子，不知道。我是谁谁谁，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这时候他就拿出了一本他编辑的诗刊给他老父亲，他老父亲是个知识分子，看到诗刊他很高兴，一拿过来以后他就马上念：诗刊，然后就念北京市什么什么大街多少多少号，然后他又打开这个诗刊的页码，开始读里面的诗了，所以我的这个朋友告诉我，对一个知识分子来说，文字是比活人看着都印象深刻，比儿子的印象都深刻。这不得了，有这样的文字，有这样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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