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尽，飘落在无尽波浪里，人生万事弹指刹那｜此刻夜读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游历一座老城的妙处，是处处能照见历史与当下交相辉映的痕迹。当这样的痕迹形成身边的一步一景时，则让感触更为深刻，如作家陆蓓容所言：“晚春长秋都要你有香可闻，夏看浓荫正当时。只有严冬风致难想，或者深雪覆盖屋顶，灯火微黄，也会很迷人。”

高台寺

文/陆蓓容

刊于2021年5月20日《文学报》

京都这样的老城不会使人失望，去参观与丰臣秀吉夫妇关系密切的高台寺，历史像录像带猛然倒退。说来惭愧，当然不是因为爱好历史才提出要去那里的。在历史街区散步时，屡屡见到一张海报。红屋檐，绿树叶，上面寥寥数语：高台寺，天下第一绿。

其地上山道很不起眼。石板铺成矮阶，夹道种花栽竹，以与周遭区隔开来。游客实在少，几步路就隔开了尘嚣。想到人挤人的清水寺就在左近，深感人间万事荣落难期。此处售卖联票，高台寺、圆德院与掌美术馆在一处。付完钱，一叠印刷品递到手里。门票、宣传单，还有小套明信片，是寺中四时景色。余皆平平，只一张分外动人，是所谓“库里”建筑门口的屏风与烛火。屏风上“梦”字硕大又单纯，白烛盈盈，照它凄然。秀吉与宁宁的故事都像这个字。

相传是门不当户不对的自由恋爱，后来平民百姓毛头小子一跃掌握大权，正妻地位不倒，爱却分给了别人。秀吉病逝后，家族权力转移到侧室淀殿及亲生子丰臣秀赖那一边，宁宁无子，就在大阪出家，又接受德川家康帮助，来到京都，修建起高台寺，为丈夫修荐冥福。及至德川家康攻下大阪，秀赖与母亲一同自杀，而她独能于乱世中安享晚年。如今很难知道历史洪流之中，人是怎样作出抉择的。白手起家直至权倾天下，旋即病亡，固然如梦；夫荣妻贵，实权在握，却又“眼看他楼塌了”，何尝不是露电泡影过一生。况且人事代谢为常，微茫心绪不总能唤起后人咨嗟。

入寺之初，见三位女士蹲坐着修整青茵，她们身后正有一大株红薇纷然作花，此时随风簌簌，端的是颠倒苍苔落绛英。看在游人眼中是景，劳作者却不多情。每位身侧散着筅帚、小刀，手里捏着镊子，细细剔除芜秽。枯叶杂草与落花一视同仁，都收在面前的小簸箕里。这样的工作可不如秋风落叶，旋扫旋生么？所以美色并不全出于天然，只是匆匆行旅，常不及了解风景背后的辛劳。此地尚是边缘，有一带黄墙黑瓦，都不高，远树垂枝特来护持。墙下分种两株小灌木，蹲一尊铜灯笼。如此畸零地面，竟然也收拾得整整齐齐。几簇细蕨聚生着，要么贴墙，要么傍路，或者就在灌木底下，不近不远，成为妥帖的视觉平衡。没有谁孤单落伍，调护者用足了心。

这份心思一路绵延。先是一段并不宽阔的道路，几座疏落茶亭散落其间，形制各别，不过都没有开放。其实，散歩其间，并不一定会想进去坐坐的，因为周遭一切已足够夺人心目。就以遗芳庵为例，秸秆屋顶灰黑色，挂零星几点青苔。侧边与后方各有一株大树，漏下斑驳碎影。周遭都是花池，只有碎石铺地，近主干处略起波折：大片青苔上两丛玉簪，一片菊花，此时尚在抽条儿痴长。白石皓皓，彼此依偎着，作出低浅河道模样。大石条横卧为桥，几块色彩不一的圆石斑驳点缀，送人双足直到室门前。桥下依偎小棵灌木，卵圆叶子绿得油亮，也许是含笑。换个角度，侧边窗下，又栽一株细瘦桂花。晚春长秋都要你有香可闻，夏看浓荫正当时。只有严冬风致难想，或者深雪覆盖屋顶，灯火微黄，也会很迷人。

至此都还只是开胃小菜。路是灰石铺成，苔迹被竹篱隔开。路宽时整根横卧，粗略天然；路窄时劈成长片，上下两根，被木桩钉成曲折温柔的弧线；有时必须明示不可进入，那就着点儿急，认真插一片半人高的护栏。在别处见不到这样懂得掌握节奏的庭院装饰，一时满心赞叹。竹篱尽处豁然开朗，借来远景山色，眼前是小阑回合曲廊斜：欢迎履足，敬请脱鞋。

视野略高，看风景就是从容俯视。可是人家不叫你看风景，开轩闲畅，光线充沛，大和尚站立当地，伸手相请——来来来，且观赏绘卷与立轴。描摹鬼怪似乎分为两途，一种作恶相，催人畏怖，唤起各种觉悟；另一种作滑稽相，使人忘却人鬼殊途。都是不错的想法，在此皆有表现。

说理的有河锅晓斋《阎魔图》挂轴。他的时代并不早，大约在幕末至明治期间，行事作派都还为人所知。总体来说，是一位相当热衷于诡异题材的艺术家，画过红粉骷髅、幽灵变化、南瓜成精玩游戏、青蛙打架，诸如此类。好生恶死是常情，忧危难以言表，赶紧转去看那幽默的一面。此间展出几个长卷，虽时代各自不同，内容都是一致：百物成精，衣锦夜行。实在非常可爱，是让人温暖的幻想。假如日常用具都有这样的灵性，独居者起卧之间应该平添不少内心戏，说些“你好啊”“辛苦了”之类，或者管这些东西叫“某某先生”，就很平常了。有此感慨，是因为终于略微理解了宫崎骏动画。龙猫、白龙、借东西的小人，都有精怪气息，又都十分贴近日本人的现实生活。必先有普遍接受精怪存在的观念，才能顺利创造出它们，再以之感染几代后来者。

看过画儿，许你四处行走。提了鞋巡行一过，满目玲珑回廊影，影外即东山。偃月、卧龙两池平静无波，紫薇花高高伸上天空，在末梢抛下数簇红英。折到尽处出奇制胜，方丈室前大片檐廊，正对一片收拾整齐的枯山水。因是寺庙，乃竭力突出相关主题。巨浪漩涡譬喻宇宙，三山瀛海在侧边。莲花圆融自在，还有我看不明白的池中波浪与山头。左侧大树低垂，叶儿宽，枝条壮，不像是柳。努力辨认，该是垂枝樱花。到春来会是什么样呢？纷然绽生，旋即飘落在无尽波浪里，以喻人生万事弹指刹那？

从方丈室出来就进了山。路颇宽阔，池面开拓至山下，水昏然。一株枫树俯身压水，低枝绿，高枝黄；末梢金红，熠耀夺人。山中有桔梗、杜若、偌大树根。云气翻青，阳光聚散不常，照得树木颜色千变万化。末一段翠竹遮天，竹管勒成台阶殷勤相送。

新媒体编辑：何晶

配图：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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