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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史记|其实,古代根本就没有“六(lù)安”这个音

2021-05-21

作者丨林汣琰

编辑丨吴酉仁

说一说“六安”的读音。

近日,安徽省六安市因疫情广受舆论关注,六安的读音也再度引发争议。在央视播出的多档新闻节目中,主播皆将六安读作“liù ān”。这引起许多观众的质疑。一些安徽媒体如《新安晚报》等也认为,六安的“六”应该读作“lù”(据澎湃新闻的报道)。

反对“六(liù)安”这个读音的核心理由之一,是认定“六(lù)安”乃是一种古音

这似乎是一种常识,许多学术著作也如此描述。比如一本总结古书特殊读音的著作便这样写道:

“陆、六:古今字,后分化为两个字。陆:《说文》徐玄注反切为‘力竹切’,《广韵》也注为‘力竹切’,《康熙字典》也继承《广韵》注‘力竹切,音六’,只有一个读音。由于语音演变,‘六’作为数目字读为‘liù’,而古音‘lù’则保留在古地名中,如安徽六安县、江苏六合县。”

确实,六与陆在古代可视为同一个字,“六”的读音在古代也正是“力竹切”。但这里仍然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古音中的“力竹切”,真的等同于现代汉语读音中的“lù”吗?换句话说,“lù”真的是一个古音吗?

在中国社科院的语言学者刘祥柏看来,答案是否定的:

“尽管古代历史文献有关‘六’地或‘六安’的记载非常悠久,但是并未发现有‘六’字特殊读音的记载或注解,各种注疏、集解以及《经典释文》在内的注解字词的古书中并没有‘六’字读音特殊的记录,无特殊注音,意味着读如字,也就是按照古代普通的字音去读这个字。‘六’字在现存的古代早期字书、韵书如《切韵》《玉篇》《广韵》《集韵》《说文》大徐本等,所注的反切都是力竹切,符合中古音通摄合口三等入声韵的音韵地位,意义表示数字六,也可用于表示地名。同属通摄合口三等入声字的常见字还有‘陆绿录’等,这些字在古音属同音或近音字。历史韵书或字书的记载均说明“六”字属入声字,早期文献没有‘六’字读去声,比如读如‘路露’等去声字读音的记录。认为‘六’字自古就是特殊读音,自古就读去声的说法是没有依据的。”

意思是,“六”在中古时代是一个入声字,它不读“lù”这个音。

入声是古汉语的声调之一,现代普通话中是没有的。按语言学家王力的看法,南宋朱熹时代入声仍然存在;但到了元代的《中原音韵》中,入声便已完全消失。也有学者认为,入声的消失可能要更早一些。它的发音特点是短促、尾音收得抑扬顿挫——唐代的《元和韵谱》说入声“直而促”,明代的《玉钥匙歌诀》说入声“短促急收藏”,顾炎武说入声的特点是“重疾”,大体皆是此意。

古代没有录音设备,所以今人无法彻底还原入声。只能凭着古人留下的这些文字形容,以及中国南方方言如粤语、吴语、闽南语当中保存的古音余韵,来揣摩入声的音调。

那么,“lù”这个所谓的“古音”,究竟是怎么来的?

简单来说,它其实是当代语言学界,尝试以现代汉语拼音系统来接榫古汉语的音调系统,而“折合”出来的一种读音。比如,1977年,语言学者邵荣芬应商务印书馆之请审读《辞源》修订稿,他后来在《<辞源>注音审读记略》一文中便提到,《辞源》中有一个“稑”字,原稿注音是“liù 力竹切”,修改稿将其改成了“lù 力竹切”,理由是“力竹切”这个古音“折合今音应该读lù”

显而易见,现代汉语系统没有入声,这种“折合”不可能与古音百分百合榫。“折合”出来的读音究竟与古音有几分相似,也很难具体量化。而这,也正是《现代汉语词典》的第五版(2005年)删去“六(lù)”这个读音的主要原因之一。早在1995年,语言学者、安徽省语言学会理事苏锡育便指出:

“对于六安这个地名,普通话规定读[lù]安,这就很值得商榷。说是‘名从主人’吧,但实际上与主人的读音并不相符。六安地处江淮方言区,还保留有入声调类。‘六’正是一个入声字。在江淮方言里,入声带有喉塞音韵尾[ ](注:这是喉塞音的国际音标符号,略相当于问号去掉下面一点,某些页面可能无法显示该字符),因此,‘六’是读作[lu ]的,这是普通话无法相从的,想‘名从主人’也从不了。如今在六安,及至安徽全省,按入声来读‘六’的很少,按普通话规定的[lù]音来读的也为数不多,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读[liù]。……当初为‘六安’定音时就不该选取[lù]这个不伦不类的音,而应该直接按普通话的正常读法来定音。”

苏锡育希望普通话审音委员会重新考虑六安的定音问题。她这篇论文发表十年之后,《现代汉语词典》也确实取消了“六(lù)安”这个读音。但耐人寻味的,民间舆论并没有赞赏“六(lù)安”这个伪古音的取消。相反,“六(lù)安”的取消多次引发舆论的批评。其中又以2016年和本次引发的质疑最为强烈——2016年那一次,起因也是央视新闻主播将六安念做“六(liù)安”。有人统计,那一次引起了228家媒体的报道。

这实在是一件相当意味深长的事情。语言学者们想要放弃“六(lù)安”这个“不伦不类的音”。但经过数十年的普通话普及教育,“六(lù)安”的古音身份已得到了广泛的认同,甚至成为了一种新方言——使用者意识不到它是新的。两相冲突下,许多人便不假思索地认为,取消“六(liù)安”这个读音是在斩断文化与历史的传承。

参考资料

陈会兵:《古书中词语的特殊读音研究》,巴蜀书社2008年版,第286页。刘祥柏:《“六安”地名的读音》,《中国语文》2016年第4期。沈克成:《入声字诠》,宁波出版社2016年版,第15-16页。邵荣芬:《<辞源>注音审读记略》。收入《古汉语研究论文集(三)》,北京出版社1987年版,第173页。苏锡育:《地名定音琐议》,《语文建设》1995年第8期。《“六安”读音引热议》。收入《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 2017》,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组编,商务印书馆2017年出版,第1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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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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