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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洪绶,比毕加索还早三百年的中国“丑画”大师|赠书

Image 2021-05-13

如果非要给全世界又贵又“丑”的名画选出个首席,巴勃罗·毕加索的作品恐怕胜算不小。

作为西洋画圈子里以怪奇风格出位的大师,他的国民度一骑绝尘,以至于很多人一看到支离破碎的脸孔、无处安放的五官,就能第一时间想到毕大师。

但比毕加索再早三百年,晚明画坛上也有过这样一位热衷于创作“丑画”的大师——陈洪绶。

跟毕加索一样,陈洪绶早年的画风,也曾经中规中矩、端庄雅正,一看就是基本功扎实的学院派。比如说,十七岁的时候,他笔下的美人还是瓜子脸,八头身,亭亭玉立,站姿优雅:

咱这八头身的魔鬼身材,没拖亚洲人后腿!

明 陈洪绶《九歌图十二开之湘君》局部

可是越到后来,他的画越让人看不懂了。陈洪绶笔下“美人儿”的模样,渐渐超出了一般群众的理解范围……

左图为陈洪绶《斗草图》局部,右图为《抚琴图》局部

申明一下:图片真的没被拉伸变形,她们本来就长这样!

看到这些头大身短、脖子前倾、弯腰驼背的奇怪仕女,你可能会想:陈大师是不是对女性群体有什么意见?这个,真没有。

恰恰相反,陈洪绶还出了名地善解风情。

根据他的浙江老乡朱彝尊在《静志居诗话》中爆的料:达官贵人捧着金银珠宝来求画,陈洪绶连正眼都不带看一下的;但要是哪个漂亮女子跟他撒个娇或者喝酒上了头,他准保不用求便主动给人家画。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些女子被他画成这样,不会捶他吗?

“没关系,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其实,她们应该会很淡定,因为在陈洪绶笔下,男性的模样更加一言难尽。不论是手和耳朵一样小的陶渊明,还是疑似得了腮腺炎的阮修,或是满脸写着一个“丧”字的罗汉,又或是额头有半个脸长的第七尊者……个个都生得骨骼清奇。

陈洪绶《采鞠图》

陈洪绶《无法可说》

陈洪绶《第七尊者》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要是屋里挂满陈洪绶这种风格的作品,恐怕夜里都瘆得慌。然而,就是这样的“丑画”,在美术史上获得的评价却高得出奇。比如鲁迅先生就亲口说过:“老莲的画,一代绝作!”

这位“老莲”,就是陈洪绶。

陈洪绶那些奇奇怪怪的人物画一经面世就横扫画坛,不光引来一大批效仿者,还直接影响了清朝中期崛起的画家群体“扬州八怪”,更成了清末“海派人物画”的远祖。

甚至还有一位名叫张庚的真爱粉,将陈洪绶的作品评为“三百年无此笔墨”,并玩起了“捧一踩一”:“陈老莲的作品,比起仇英他们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画得比仇英好?这评价是认真的吗?话不多说,来看一组对比图:

左为明朝画家仇英笔下的仕女,右为陈洪绶笔下的仕女

大家摸着良心凭本能讲:到底谁的画更好看?

然而,如果真的以“好看”作为判断艺术价值的唯一标准,那么,毕加索也就不会成为20世纪最伟大的画家之一,更不会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活着看到自己作品被收入卢浮宫的画家了。

说到底,究竟什么是“好看”呢?

所谓“颜控”,不过是咱们身上的动物本能而已,它天经地义,遵循着大自然本来就有的秩序和规律。

就拿人来说,比例和谐的身材、浓密有光泽的头发、光洁的皮肤、对称的脸庞,都暗示着优越的基因和健康的体魄, 所以通常人们会觉得:相比彻底背离以上描述的人,还是符合以上描述的人更好看。

比如,要是拿张大千笔下的仕女去和陈洪绶笔下的仕女做个对比……

左为近代画家张大千的《仕女图》,右为陈洪绶《杂画图册》局部

那么,既然“审美”是一种本能,究竟为什么画坛会涌现出"丑画”,并且还能让人们如痴如醉,甚至比那些“好看”的画掀起更强烈的风潮呢?

这就不得不谈一谈艺术圏子里的“审丑”传统了——

“丑”,在道家精神中往往可以与“美”兼容。比如《庄子》的《德充符》篇中就列举了许多肢体残缺畸形、面容极为丑陋的人物,盛赞他们的德行之美:"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

佛教禅宗就更明确了:都说众生平等了,还分什么美丑,论什么妍媸呢?

于是,早在唐末五代时,就有一位擅长画画的贯休和尚冒出了这么一个想法:“既然我佛不歧视长相丑陋的人,那为什么菩萨罗汉都得往好看里画呢?”

说干就干,他立刻画了一组《十六罗汉图》,证明长得丑一点也不影响虔诚礼佛、普度众生。结果是一炮而红,影响深远。

五代 贯休《十六罗汉图》局部

到了南宋,又出了一个怪咖梁楷,他的绰号干脆就是“疯子”,代 表作之一是这幅《布袋和尚图》——这种丑怪风尚,也同时出现在了石头圏。

宋 梁楷《布袋和尚图》

石头还有圏?不错,唐人就有 “盘”石头的爱好,而且石头越丑越怪,身价就越高。

白居易作《咏石诗》:“苍然两片石,厥状怪且丑。”

苏轼也继承了这个传统,不光对丑石头津津乐道,还画了一幅《枯木怪石图》传世。

宋 苏轼《枯木怪石图》

这真的不是个异形蜗牛吗?

对于把枯木怪石画成蜗牛这件事,苏轼是很有底气的。因为他自己说过: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画画这种事,要是追求“画得像”的话,跟 小孩子有什么区别!

话都撂这儿了,苏轼要是还画得活灵活现通俗易懂,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所以,当这幅《枯木怪石图》于2018年重见天日的时候,大家应该都会感叹:东坡果然是条说话算话的汉子。

言归正传,以上所有的“丑画”,之所以能得到一代又一代画家的追捧, 当然不是因为大家都瞎。

而是因为,这些作品所体现出来的“丑”和“怪”,虽然不和谐、不匀称、秩序崩坏、比例失调,让看到它们的人感到迷惑、压抑、惊骇、厌恶……

但是反过来说,也证明了它们能在第一时间攫取观者的注意力,震慑观者的心灵,从而产生一种比传统的“美”更为强烈的感染力。

传统意义的“美”,是必须守规则、讲法度的:三庭五眼、左右对称、黄金分割……谁更符合标准,谁就更美。换句话说,“美”仿佛有尊卑高下, 分三六九等。

在这样的语境下,刻意的“丑”,反而象征着对规则的嘲弄和颠覆,象征着画家奔向自由的反叛精神。

而陈洪绶,只不过是沿着这条道路一往无前地走了下去。他会选择这条路,似乎也是历史的必然:

一方面,当中国画发展到晚明以后,“前浪”们已经将“美”推到了极致,“后浪”很难再沿着同样的路径将之拍死在沙滩上,想要出头,也只好另辟蹊径,拓展新的空间;恰逢当时市民阶层扩大,个体意识开始增强,艺术圏对那些个性张扬、与众不同的东西也有了更高的接受度。

另一方面,陈洪绶的奇骇画风,是在他经历一系列的人间惨剧之后最终成形的。中年的他亲历了国破家亡、恩师绝食殉国、自己遁入空门……死是不想死,活又活不好,从一个肥马轻裘的公子哥儿变成了愤世嫉俗的病老头儿。

想想看,仇英生活在鼎盛的明中期,身处最繁华的苏州城,从底层爬到上流文艺圏,处处逢贵人,一生都在走上坡路,与陈洪绶的经历完全是两个极端。

所以,仇英笔下那种温润和谐、热热闹闹的俗世之美,对陈洪绶来说,已经是追不回的前世,是幻灭了的骗局,是虚无的镜花水月。

自然,仇英那种画,也就完全承载不了陈洪绶内心的痛苦和绝望。

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美学大师鲍桑葵写了一本《美学史》。他认为:凡是能向观察者表现出情感特质的东西都是“美”的,与之相反的是完全缺乏情感色调的东西。

而那些通常被认为“丑”的东西,只不过是由于观察者的软弱引起了痛苦的感受,实际上它们并不是“丑”,而是“困难的美”。

说得简单点儿:“美”的反面并不是“丑”,而是那些索然无味、让你的内心毫无波动的东西。

而陈洪绶的人物画,恰恰是典型的“困难的美”,“丑”得高级,“丑”出了境界。

它的怪,它的冷漠、笨拙、粗糙和病态,只是作者对“圆润、规则、美丽、雅正”及其背后那种意识形态的无声质疑,是对惨淡人生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如果欣赏不来,也许只能怪我们太过软弱。

本文选自图书《从前有幅画》,作者:曹昕玥。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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