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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笔的形制对书法风格的影响(二)

Image 2021-05-10

三、形制的变迁与苏、黄的书风

明人娄坚《学古绪言》卷二十:

宋时笔工称宣城诸葛,然苏、黄之论似微不同。东坡于诸葛之外,颇称程奕及吴说父子,且谓散卓笔非诸葛不能制。自余笔锋譬如著盐曲蟮,作字有筋无骨。而山谷极称吴无至无心散卓,且云试使人提笔去纸数寸,欲左右皆能如意则诸葛败矣。似又以悬腕枕几而分,非笔之通论也。

这说明早在明代,人们已经开始关注苏、黄二人择笔的差异。然而,他们的差异不是娄坚所称的“微不同”,而是迥异。就姿势而言,苏轼习惯单钩着腕倚桌而书写,黄庭坚则喜欢双钩悬腕而书。就作品大小而言,苏轼多小字行书,黄庭坚多大字并擅长草书。因此,苏、黄二人的择笔习惯必然有差异。有学者称苏、黄择笔的焦点集中在笔的“有心”还是“无心”上。实际上,并非仅仅如此。宋代处于两种笔制交替的阶段,有心笔代表宋以前的缠纸法,无心笔则是在北宋兴盛起来的散卓法。苏轼偏于守旧,喜欢短而健的有心笔或散卓笔,黄庭坚为革新派,喜欢健中带柔的无心长锋笔。这种差异对两人的书风产生了直接影响。

1.苏、黄与诸葛古法笔

(1).苏轼:“唯诸葛氏独守旧法,此又可喜也”

苏轼认为诸葛笔仍能沿袭唐制,毫健心圆,评价极高。他常常赞叹诸葛笔制作奇妙之极。唐林夫曾经赠送二十支诸葛笔给他,苏轼认为只有善书者才能真正识别这种佳制的妙处。苏轼流放岭南后回都城,偶然在叔静家用到诸葛笔,惊叹不已,称赞诸葛笔含蓄内敛,“乃尔蕴藉耶”。苏轼甚至把用诸葛笔当作流放归来以后的喜事之一:“今日于叔静家饮官法酒,烹团茶,烧衙香,用诸葛笔,皆北归喜事。”苏轼之所以如此喜爱诸葛笔,主要因为诸葛笔精妙且传承了古法。苏轼曾说:

本朝宣州诸葛氏笔,擅名天下久矣。纵其间不甚佳者,终有家法,如北苑茶、内库酒、教坊乐。

宋拓柳公权《神策军碑》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诸葛笔自魏晋以来就已经闻名天下,讲究古法的传承,唐代的鸡距笔便是诸葛家族的典型制作,宋代又称为“三副笔”。苏轼《笔说》赞曰:

近日都下笔皆圆熟少锋,虽软美易使,然百字外力辄衰,盖制毫太熟使然也。……唯诸葛氏独守旧法,此又可喜也。

可见,除了形制以外,熟毫也强调传承旧法。宣城诸葛高所制散卓笔,有三分之二藏于管中,“大概笔长寸半,藏一寸于管中,出其半,削管洪纤与半寸相当”。这种制作效果很接近唐代有心短锋笔,与同时期笔工制作的散卓笔有差异。因此其他人想模仿诸葛笔,虽用心良苦,“而草野气终不可脱”。这说明诸葛笔制作水平的精深且偏重于古法。

宋 黄庭坚《寒山子庞居士诗帖》29.1x213.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2).黄庭坚:“试提笔去纸数寸书,诸葛笔败矣”

对于诸葛家族的笔,黄庭坚并没有陈见,评价颇为客观。黄庭坚对诸葛高“三副笔”颇为欣赏,“锋虽尽而心故圆,此为有轮扁斫轮之妙”。这当是诸葛家族的旧法秘笈。不但如此,而且诸葛笔讲究信誉。黄庭坚也使用诸葛笔,可能主要用于书写小字。但是,一旦提腕书写大字,诸葛笔就有问题了。黄庭坚称:

然学书人喜用宣城诸葛笔,著臂就案,倚笔成字。故吴君笔亦少喜之者,使学书人试提笔去纸数寸书,当左右如意,所欲肥瘠曲直皆无憾。然则,诸葛笔败矣。

也就是说,诸葛笔不能左右如意、随心所欲地表现曲直、粗细的笔法。这里或许包括诸葛三副笔及深纳管的散卓笔。三副笔属于有心缠纸法,主要适用于楷书和小字,笔锋的伸缩性及表现力有一定的局限。纳入管中深达三分之二的散卓笔也有同样局限。因此,黄庭坚称“诸葛笔败矣”。此处,黄庭坚暗指苏轼过于依赖诸葛笔,这恰恰体现了二人择笔及书法观点的差异。后来,黄庭坚曾明确指出苏轼择笔的缺陷。他在《跋东坡论笔》里称:

东坡平生喜用宣城诸葛家笔,以为诸葛之下者犹胜它处工者。平生书字,每得诸葛笔则宛转可意,自以谓笔论穷于此。见几研间有枣核笔,必嗤诮,以为今人但好奇尚异,而无入用之实。然东坡不善双钩悬腕,故书家亦不伏此论。

苏轼对于诸葛古法笔的主张,并未得到书家们的响应。可见,古法有心笔一类的短锋笔已渐渐不为人所重视了。

明 剔犀云纹毛笔管

2.苏、黄与散卓笔

(1).苏轼:“妄出新意,形制诡异”

对于诸葛笔的态度,苏、黄可谓同中有异,差异主要在于书写的表现力上。但是,对于新兴的散卓笔,两人的意见却大相径庭。苏轼认为新兴的散卓笔为时人好奇尚异的产物,锋软无心,形制怪异,没有实用价值。苏轼称:“若用今时笔,立虚锋涨墨,则人人皆作肥皮馒头矣。”由于当时散卓笔的技法尚处于发展阶段,的确存在许多缺陷。虚锋涨墨的毛病,与散卓法入管浅、出锋瘦长有关。苏轼认为原因就在于“不经师匠,妄出新意”,此观点未免有些保守。

对于黄庭坚爱用的散卓笔,苏轼形象地批评为“如著盐曲蟮,诘曲纸上”。而黄庭坚所用的枣核散卓笔,苏轼也常常讥笑说“今人但好奇尚异,而无入用之实”。由此可见,苏、黄二人对毛笔取向差异很大,黄庭坚也不服苏轼的批评,依旧我行我素。事实上,当时使用散卓笔已经成为大势所趋。苏轼在流放八年后回到中原,发现士大夫都用散卓笔写字:“买笔于市,皆散软一律。”这大概是苏轼没有预料到的。

湖南长沙左家公山出土的“楚笔”仿制品

(2)黄庭坚:“作无心散卓,小大皆可人意。”

与苏轼恰恰相反,黄庭坚对散卓笔赞赏不已。当苏轼批评他用的散卓笔时,黄庭坚自我解嘲说:“此徐偃笔也。有筋无骨,真可谓名不虚得。”这段诙谐的答语说明黄庭坚用的散卓笔瘦长且虚锋,较为柔软。《山谷题跋》记载了一段关于笔工吴无至的故事。吴无至是晏几道的酒客,喜欢谈论人物,言行似酒侠。黄庭坚曾经多次同他饮酒,后来在晏丞相园东作笔。黄庭坚称赞他“作无心散卓,小大皆可人意”,并将自己比作吴无至的知音。“今都下笔师如猬毛,作无心枣核笔,可作细书,宛转左右,无倒毫破其锋,可告以诸葛高、李展者,侍其瑛也。”无心枣核笔属于散卓笔,尽管制作散卓笔已经成为一种潮流,但许多笔工的技术并不成熟。黄庭坚推崇诸葛高、李展、侍其瑛等少数笔工,称赞他们的毛笔婉转自如、选毫精到。黄庭坚尤为推崇秀才侍其瑛的枣心笔,认为含墨能力强且圆健。黄庭坚还指出制作无心散卓笔难度大,关键在于心灵手巧。

此外,除了推崇新兴的散卓笔,黄庭坚还尝试使用羊毫笔,这表明他择笔似乎有一种“趋软”的嗜好。他试用张耕老羊毛笔后称赞不已,并夸奖羊毫散卓笔“无心为朴”,与鸡距笔相比具有自身的优势。

宋 蔡襄《陶生帖》29.8x50.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择笔的不同,对于苏、黄二人书风的影响自然不可忽视。如苏轼单钩执笔为“侧卧笔”,类似于握钢笔的姿势,对笔头的长度必然有一定的限制,所以他爱用诸葛短锋笔。在这些因素影响之下,苏轼书法用笔多取侧势、扁肥,形成深厚朴茂的风格。黄庭坚择笔的习惯对他的书风也产生了极大影响。黄庭坚喜欢双钩悬腕而书,笔头自然不能太短,否则不利于左右挥洒。据分析,黄庭坚的《经伏波神祠诗》《松风阁诗》及草书《诸上座草书卷》《廉颇蔺相如传》等书法风格与他喜欢的瘦长笔锋或羊毫笔颇有关系。黄庭坚书法中伴有的微小摆动,与苏轼的线质差异非常明显,可能是由笔锋柔弱所造成。尤其是竖画或撇画的收笔部分往往带有波动,更应是苏轼所称“著盐曲蟮”“虚锋软熟”的瘦长锋笔触所为。

总之,苏、黄的分歧透露了北宋书法风尚悄然转向的消息。由于纸张制作尺幅的增大及执笔方式的改变,书写大幅作品成为一种趋势,只宜于方寸之间挥洒的诸葛三副有心笔的改革势在必行。而以黄庭坚为代表的元祐书家群在理论和实践上的努力无疑为“无心散卓”的风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本文作者为南京艺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

(摘自荣宝斋《艺术品》杂志)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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