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黄炎培坐船望着飘摇的月影,将家国忧难、身世悲哀吟成诗
我很少搜集名人的书籍签名本。名人签过名的自然珍贵,然而我确信书是用来读的,读时难免在重要的文字下面画一条线、边上备注几行字,如若一不留神溅了水、折了角,真是罪莫大焉。不过在我的书柜里,黄炎培先生的诗集《苞桑集》的签名本却有两本,一本自上海购得,签赠《文汇报》创办人徐铸成、严宝礼;另一本自北京购得,签赠著名学者章士钊。
1938年1月,黄炎培与友人张家瑶、杨卫玉,弟弟黄朴奇,一同自桂林去梧州,快到梧州时,泛舟西江之上。那天夜寒江冷,黄炎培坐在木船上望着倒映在水中飘摇的月影,不禁触景生情,填了一阕《西江月》:“三月淞波化碧,十年京阙生烟。国魂叫起向南天,万众戎衣相见。早识功名尘土,何劳跋涉山川。担当家国匹夫肩,系住苞桑一线。”
苞桑一词出自《周易》“其亡其亡,系于苞桑”。黄炎培用这两个字寓意中华民族虽遭受苦难,却仍然拥有强大的生命力、蓬勃的生机,之后便以“苞桑”为名,在这年8月印了一本小诗集《苞桑吟》。1940年12月,又汇诗词新作成一本《苞桑集》。“自京沪撤防,西南逢转,三秋有获,量诗独丰。既两度印小册分贻友好,似当情话,岁月所积,又复成蠹。友好不绝见索,既印者早苦不给,则先后尽以付印,即总名之曰《苞桑集》。”两年后,重庆国讯书店重印了这本诗集,两书内容一致,书名一致,书眉倒印了“苞桑吟”。
到抗战胜利,好友叶圣陶与傅彬然督促他多收集些历年的作品,时间至抗战结束为止,加以严格选择,最终有了这部《苞桑集》。诗集由开明书店于1946年11月13日出版,那段时间,常能在黄炎培的日记里读到赠送友人《苞桑集》的文字。徐铸成、严宝礼同时出现在他的日记里有两次,第一次是1947年2月7日,他与叶圣陶、范烟桥、徐铸成、严宝礼等多位友人,在他的表弟吴湖帆家里赏画。对此,《徐铸成日记》中同样有记述:“吴兄取出其珍藏名书画,多为稀世之宝。”那晚黄炎培想来没有随身备着书,因为第二天他才赠了一本给吴湖帆。第二次是1947年8月13日,他记了这样一笔:“徐铸成、严宝礼来。”这本签名本想必是8月13日赠予友人的纪念。
《苞桑集》书影之一
黄炎培一生有过三次被迫流亡的经历。1903年7月远避日本;1927年5月避难大连;1949年,他拒绝国民党提出的国共谈判调停并发表支持共产党的言论,2月3日,他的好友周孝怀告诉他,国民党有一份拟抓捕人员的黑名单,他名列第一位。在这危急的时刻,中国共产党邀请他北上赴解放区,于是在中共上海地下党的策划与安排下,黄炎培化名王正方,太太姚维钧化名谢信君,一个女儿当当化名王小妹,在2月15日摆脱特务的跟踪,登上了去香港的轮船。他的另一个女儿黄学潮后来回忆,14日那天晚上黄炎培对她说:“学潮,我一生几次躲避迫害出走,只有这次遇到的对手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可这一次我也最有信心,因为这次行动全部由中共上海局、香港分局总负责,你放心,一定会成功。”第二天,黄学潮为父亲戴上一顶能够从头拉到脖子、只露出双眼的灰色毡绒帽,穿上一件旧式长袍。临出门时,黄炎培又戴上一副墨镜,与黄学潮挥手作别。
19日凌晨,船顺利抵达香港。黄炎培携家人在如云旅馆打发了一晚上,第二天住进商务的宿舍,他们在二楼,三楼住着陈叔通、马寅初。其时为了参加新政协会议,诸多民主人士与进步人士陆续转移到香港,萨空了在马宝道66号三楼、章乃器在英皇道445号四楼、柳亚子在宝街1号四楼……继而克服重重困难,分批北上。
3月14日晚,黄炎培一行离开香港。3月23日,在天津第二码头登陆,受到热烈的欢迎。3月25日早又自天津出发,10点半到达北京前门车站,董必武、李维汉、沈钧儒、齐燕铭等早已在车站迎候。
在北京的那段日子,黄炎培参与了不少工作,也进行了一些演讲,会了许多朋友,他在4月4日的日记中提道:“向开明取《苞桑集》三本。价(人)384元,一赠柳亚子,一赠章行严,一赠潘伯鹰。”这本《苞桑集》的落款时间1949年4月,地点北京,正是4月4日赠送章士钊的那一册了。
黄炎培故居
黄炎培先生是大教育家,写诗填词,于他并不当正事,每每写完,随手记在笔记本上,或零碎的废纸上。不过他有天赋,幼时熟读唐诗三百首,九岁时老师让他以“家在江南黄叶村”为题作成四句,头两句他写:“处士家何在,江南第几村”,得老师褒扬。过了些日子,一位长辈为他出上联“相对一庭花,久而生厌”,他对“纵谈千古事,快也何如”,更得了夸奖,自此对诗有了特别的兴趣,逢到人家书房便要翻一翻该家藏的古人诗集。十四岁时老师告诉他,学诗要从整饬凝练开始,至功夫纯熟再入自然,否则舍难图易,清空则为浮华了,于是命他读温庭筠、李商隐,无奈年少不识诗滋味,温李的辞藻没有感动他,那几年欲写不知从何落笔。二十岁时受了新教育,继而走上艰险的世路,家国的忧难、身世的悲哀,顿然使他的情感越来越激烈,无所宣泄,全部写入了诗里。
题图为黄炎培先生旧照 本文图片来源:资料照片或作者个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