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学语文课到大学中文系,就是要突破“文学爱好者”天花板
大学读中文系的学生都修过一门叫“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课程,也都读过相应的作品选。钱谷融主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是其中可称经典的一种。如今,这部大学课堂经典读本已经出到第四版,畅销30年。
那么,在大学课堂里应该如何阅读文学经典?4月24日下午,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罗岗、倪文尖、黄平做客思南读书会,现场解读钱谷融先生的这套作品选本,从他们的教学经历出发,探讨经典文本阅读的方式和价值。
讲座现场。
经典在随时间变化不断增补
《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由钱谷融先生领衔主编,1981年推出第一版,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多次修订,2020年推出第四版,新增30余篇作品,收录自1917—2009年的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等在现当代文学史上经得住考验的作品,所选篇目采用最初发表或最初出版的版本,以显示历史原貌。罗岗、倪文尖均是编委会成员。
《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书封。
作为给中文系学生阅读的经典文学读本,《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遴选收录作品的标准是什么?什么样的作品可称“经典”?
罗岗提到,此类“作品选”挑选作品有两种不同的取向。其一是文学史的取向,即文学史上特别重要的作品,其二是文学价值的取向,即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这两者之间不一定能直接划等号,例如胡适的《尝试集》,首次尝试用白话文写新诗,是文学史上绕不过去的作品,但其中的诗歌不能代表中国白话新诗的较高水准。
“钱谷融先生编的作品选有文学史的脉络,但在这个线索之上,他特别注重那些在艺术上有追求的作品。”罗岗认为钱谷融在编选这一读本时,“不是以一个文学史家的面貌出现”,而是更为注重艺术性。他所编选的作品,例如鲁迅的文章,无论从语言还是内涵上,在今天依然是经得起重读的,而这样经得起时间淘洗的作品,就可以称之为“经典”。
“钱谷融先生的标准中有统一的东西,就是作品的文学性,是作品能打动人心的力量。但人心在哪个时代都不一样,包括我自己也一直在变。”倪文尖赞同钱谷融先生编选标准是以作品的艺术性为首要原则,但他认为,由于每个时代的“人心”不同,对经典的判断也会有所不同,所以,判断什么样的作品是“经典”,一方面是审美的问题、文学的问题,另外一方面又和作品诞生的历史,特别我们阅读它时的社会状况密切相关,这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需要不断修订更新,删减、增补文章的原因之一。
为什么作品选要不断更新?罗岗表示,首先是因为随着时间过去,当代文学的时间下限也在延伸,目前第四版作品选收录作品的年份是截止到2009年,做的是“当代文学60年”,“如果下次出新的版本,要做的就是当代文学70年,势必要收录新的作品。”典型的例子是,第四版《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收录了刘慈欣的《流浪地球》,将科幻小说这一门类纳入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经典之中。
更为重要的是,随着时代的变迁,每个人对“经典”的理解都会产生变化,“不仅仅是强调历史地位,而是因为我们有当下此刻的要求、感受、价值观的变化甚至审美趣味的变化,这些变化会重新发现经典、塑造经典,表现出来的就是有些作品从作品选里暂时消失量,有些作品又重新出现了,但是可能过段时间也会消失。”
黄平认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之所以是一部比较好的作品选,正是因为它的这两个特质,“一方面它是不断开放的,选入刘慈欣的作品就是一个例子,另一方面,它又有自己基本的判断,有恒定的东西在其中,恰恰是这样的双重维度,让这部书历经30多年始终非常有生命力。”
从中学教育到大学教育,阅读有什么不一样
面对大一新生,倪文尖经常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从中学刚升入大学的学生,读作品总是带着“中学语文的套路”。他刚做大学老师时,经常对大一学生说,“这一年对你们最关键的不是能学到什么,而是先要做清空。”
中小学的语文课同样涉及大量经典文本阅读,但通常陷入在分析中心思想、写作特色的怪圈里。进入大学之后,中文系的学生可能面对的是同样的文本,却需要走出套路化,建立专业学术的文本解读方式。如何建立文学的科班意识?在从中文系毕业后,如果选择去做中学语文教学,怎样才能成为一名好老师?
“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进入到大学后,要去阅读经典。”在罗岗看来,中学语文由于应试,一定要有一个“标准答案”,这就将阅读简单化了,导致学生对文本无法深层思考和理解。到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尤其应该去阅读充满复杂性的经典文本,“读了这些作品,会改变你的想法和你对艺术的感觉,改变你对很多问题的看法。不论未来你是否做老师,阅读经典都很重要。因为你学到的知识可能会过时,但是在文学中得到的熏陶却会终身受益。”
倪文尖则希望中文系的学生能始终做一个“高明的普通读者”,要有科班意识,突破“文学爱好者”的天花板,不要看小说只看情节和好词好句,更要深刻理解作品内容和形式之间“一体两面”的关系,“要意识到对于一部作品,有时候是这样的内容必须用这样的形式去表达,而不是先有内容,再找到一些好词好句去表达它。”
倪文尖认为,中文系学生要想成为一个好的中学语文老师,首先要有“高明的普通读者”的阅读能力,才能把真正的阅读方法传达给学生。在这个基础上,要有“作为教师的阅读”,要设身处地,照顾不同年龄段学生的理解能力,将深刻的思想呈现转化为学生可以接受的内容讲述。
互联网时代,经典文学还有价值吗
随着互联网和电子设备的发展,如今的阅读环境和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大为不同。有数据表明现在青少年阅有七成是依靠电子设备,数字和技术对生活的介入程度前所未有。在这样的环境下,文学是会更凸显它的意义,还是价值被日渐消解?
黄平在世界读书日那天参加了一场直播,在线观看人数118万,让他非常有感触,“我特别鲜活地意识到传统文学的传播力降低了,我上课学生一般是30个人,直播间作为一种文化传播形式非常厉害。”
“在这个意义上,文学该怎么办?这确实提出了一种非常尖锐的挑战。”尽管外部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黄平却认为,文学依然有生命力,“我们今天要找到一种新的文学的方式来更好地对接当今时代,不是迎合,但文化研究要始终面向鲜活的、正在变化的时代发言。如果能找到这种方式,文学就依然有生命力,如果没有找到,或者陈腐的认为文学就是永恒、自洽的,那么文学很容易一步步流于边缘化。”
罗岗认为在互联网时代,阅读本身并没有减少,甚至当阅读拓展到智能手机时代以后,读图、听书、看视频等也可以算是广义上的阅读,很多人的阅读量还增加了。短视频和弹幕的出现,越来越刺激着人们的神经,“抖音、快手视频刺激性都很强,要在几十秒时间里就抓住你的注意力。其实现代社会带来的是一个注意力的问题。”
但是,阅读量的增加并不意味着阅读强度的增加,阅读的增加也并不意味着读书量的增加,“这里的读书,更多是指带有传统性质的阅读,是你能不能够持续突破注意力的限度,把自己带出舒适区的阅读。”
如今的读者很难长时间集中注意力。罗岗举了一个有些极端的例子,《指环王》重新在大银幕上映后,很多人去豆瓣给这部经典电影打一星,原因是觉得这部电影“太长了”、“不够爽”。顺应这种趋势,现在浓缩式的解读非常受欢迎,3分钟解读一部电影,5分钟讲一本名著,“懒人包”式的分享随处可见。
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经典阅读还有没有必要?“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的,这个必要在于,我们这个世界、我们所面对的人生包括我们对自我的理解都是复杂性的,不能通过懒人包解决。”罗岗说。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一代人有一代人对文学的阐释,用倪文尖的话说,“经典总是被经典的阐释所环绕。”但在此之外,他也相信文学经典永远有它自身不变的价值和内核,这也是文学经典之所以能够感动每一代人的原因,“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每一代人的20岁肯定不一样,但我还是相信人在20岁的时候想的问题有共通性。文学经典也是这样,它是可以跨越时代的,只要你去阅读,这个作品让你有了感动和思考,它就是有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