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悲悯,蔚然深秀——谈沈念散文集《世间以深为海》的他者视角与个体悲欢
文 / 斤小米
中国古代散文传统,自秦汉以降,离不开两个核心,一是“情动而辞发”,一是“文以载道”。“五四”新文化运动至今,白话散文的写作传统,或写景抒情,或一事一理,或文化悲歌,大抵离不开“形散神聚”,强调以相对短小的篇幅,承载至情至性至理,但写作手法较为单一,又因为“我”是叙说主体,难免有所忌惮,文过饰非,减少话语自由,与小说创作相比,散文成了入门易,造化难的文体。
然而,总有冲破樊篱者,他们将小说的技法、散文的真诚、杂文的深刻以及诗的凝练优美揉杂在一起,不受篇幅限制,以看似更随心所欲的写法,书写波澜壮阔的生活,既以深情参与生活,又凭冷静反思人生,将“情”与“道”完美结合,为散文写作提供新思路,使这一古老文体呈现新面貌,是之谓“文学的发展”。
沈念便是众多散文创新者中的一位,他有洞庭湖丰盈的水汽养育的饱满灵魂,有教师生涯磨砺而成的博大深情,亦有记者经历带来的冷静睿智,更有大量小说书写训练出的叙述能力,于是,他在一众于传承中创新的散文写作者中脱颖而出,自成一家,凭借其个体参与度极高、悲欢与世同行、旁观但不冷漠等特点,形成“冷静悲悯”之风格,其作品磅礴、驳杂、大气、绵密,整体给人一种“蔚然深秀”之感。这一特点,在他新出版的散文集《世间以深为海》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一、镜头即态度
“遥想更早的出发,阡陌纵横或是莽莽荒漠,走到那个洞穴前的跌落,从那里陷入,并非被迫,实属自愿。”
——《士别的缺失,或万象森罗》
照相技术的出现将那些纤毫毕现地再现现实的画师逼入了死胡同,排除技艺高超令人惊叹的因素,重现场景式的绘画,在现代的照相术面前毫无优势,因此,这一类绘画者必须重新寻找出路,回归艺术本质,借助思想的植入,展现个人对所画内容的见解,通过光影色形的处理,表达出富有与众不同的个性和深度的思考。
是否因此我们就认定,照片便是完全客观真实的呢?答案是否定的。照相机背后的那个人对待世界的态度,决定了他的镜头会对准什么。专拍花开者,有对美的极致追求;只摄鸟飞者,多的是灵动高远之梦想;对准天空云朵者,迷恋变幻莫测的世界;留下战争残骸者,饱含对血腥撕杀的贬斥——看似再现真实场景的镜头,反而通过真实到毫发毕现的客观精准与沉默到不容片刻抒情的克制,掩饰了摄者本身暗流汹涌的无声呐喊。要知道,镜头即态度。
这便是沈念散文给人的整体印象——如同摄相机镜头一般,以极精准冷静、客观从容的方式切入题材,选择生活道路迥然相异的写作对象,却表现着其内在本质的高度统一,即略去时代性,从更普遍的意义上表现平凡小人物的灰色命运。
可能源于做记者的职业敏感,他选取的都是小角度大题材,其中,“死亡”的话题是他最为关注的,因为对于生者而言,死是那根最能震痛心灵的弦,而每一个非正常死亡的底层人背后,一定有许多无法言说的细节。在《长日无痕》里,少年猛子的娘受乡村不能解释的怪病白癜疯而痛苦,最后莫名其妙地落水;在《云彩化为乌有》里,于狂风暴雨的湖面救人的庆生最终自己被狂怒的水吞没;在《夜色起》里,因为一次骨伤长久难愈患上抑郁症的二妈“迷恋上那个安逸的死亡”;在《死亡演出》里,地下酒吧的领舞女郎多次服用安眠药最终无法救治……众多在他生命中离场的普通人,一定都有各自胜过于死亡的痛,非心存悲悯之人,不可能将目光过多地投射向他们。
克里稀那穆提说,只有当思想活动完全止息时,慈悲才会出现。所以,悲悯心并非训练出来,不是同情不是友善,而是在长久凝视这个世界后拥有的直觉。这也就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在《世间以深为海》这本集子里,会有那么多弱者在场。从失盲者、失眠者、失语者、失忆者、失踪者,到塔叙者、失独者、夜店者、疯狂者、患病者……沈念将镜头对准他们,痛他们之所痛,思他们之所思,又在不经意中给这样的散文写作留下大量空白,这其中的任何一类人都可以被写成短篇中篇或长篇。
张炜在《文学的八个关键词》这样写道,“他早早将自己置于对集体的审视的位置,保持一种疏离的关系,找到了暗自舒展自我的机会。作家有时处于边缘地带是一件幸事,因为超脱与距离,对他来说很重要,旁观者的身份,也具有深长的意味”。
就散文创作而言,镜头般的态度,旁观者的身份,使沈念的散文有了一种冷冽的气质。
二、繁复即优美
“它匍匐在我记忆的丛林深处,杂草凄凄,满身孤独,蛊魅摇荡,被时光的洪流掩盖”
——《塔叙者》
再明晰的态度,如果缺少了表达的力量,便只能流于新闻报道的简单。海明威的记者经历使他的作品有着电报式的简洁,那是新闻写作对其语言的影响,而沈念的记者经历却使其反新闻书写之道而行之。其叙述方式的繁复,使其作品表现出一种铺张扬厉的美。
与沉默安然斯文细心的沈念本人相比,他仿佛一直把要说的话都憋着,就等着在文章里一口气说完。而这种繁复又奇怪得很,明明你觉得他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可到最后又一脚刹车,不再展开,恰到好处地克制住了,延续的是选择材料的客观冷静,暗藏的是奔腾冲杀的力量,蔚为壮观。
这种特点最具有代表性的文章集中在第一辑“少年眼”里,一是篇幅的庞大,一是内涵的深刻,一是语言的磅礴。
长篇散文《少年眼》是作者通过少年的眼睛看到世界中不同于常人的他者,此篇可谓《世间以深为海》第一辑的精髓,它包含“之失明者”“之失忆者”“之失踪者”“之失语者”“之失独者”“之失眠者”,光看标题便能知道其投射关注目光的,是一个多么孤独而艰难的群体,而大篇幅关注“失”,更可见其驾驭大题材的决心。“失”的对立面的“得”,是“曾经拥用”或者“应该拥有”,“失”本身就带着一股“痛”,如何既述说凡俗之“痛”,又脱开水草般密密麻麻千头万绪之“痛”的纠缠,使原本形而下的人间故事,上升为形而上的深度思考,是写这类题材最难之处。
繁复而沉重,空灵而优雅,这两种不搭界的感觉,唯有通过语言文字才能达到高度统一。
对于“失明者”,一个少年的好奇在于永远失去光明的世界究竟什么样子,为了了解,他“常常追随至算命瞎子多数聚居的南堤巷”,而后,在那些“晦暗的不明,跟随一场眼疾向少年时的我奔袭而至时”,他“仿佛被巨大的恐慌撞倒在地,真切触摸到失明者隐埋的伤痛”,最终懂得,“即使失明者能获得世界上最庞大的善意,但他们只能抱着明亮的白天哭泣”。
对于“失忆者”,一个丢失了记忆的人,在少年的心中,“像是一颗深水炸弹突然在心头爆裂”,一个失忆的女人写满故事的一生,以奇特的形式被他人复述,自然也会带有桃花的色彩。她无可辩驳,只能任由别人去描画她的记忆。少年感觉,“女人的爱情和经历似乎是经不住推敲的。像一条曲弯的山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树荫遮蔽、凉气袭人”,这让作者开始推敲自己那无法证明的记忆,“我在回想一个少年曾经掌握的记忆时,本身就是在时空的大洋里开始一次记板块的漂移游戏,撞击、分离、嵌合、破碎,波浪起伏,循不往复,无始无终……”
此岸到彼岸常常是遥不可及的距离,然而,只要心灵足够敏锐,文字足够真诚,一样可以抵达。在此抵达的过程中,一切的繁复均可呈现优雅之态。
对于“失踪者”,仿佛谁的生活中都会有莫名出现和永远消失的人,很少有人去追问那些不再出现的人究竟去了哪里,而作者因为少年心对远方的迷恋与执着,便在观察失踪者的过程中一不小心洞悉了生活的真相,“他去远方,面朝太阳的海边,有一艘船,在海面上随波逐浪,穿着海魄衫的他,驾船沿着有水流的地方走,永远都是白天,没有夜晚,无论走到哪里,太阳仍自照耀”。
对于“失语者”,他想说的是生活的残酷与丑陋使一个原本美好而优秀的少年走向永恒的沉默,那个少年会写“把风撕碎成落叶,把雨拼贴成河流”这样的诗句,却不再愿意让世人看到他内心的一个标点符号。
不一一赘述,整本《世间以深为海》都是对这一类人物的呈现,不同于新闻镜头的是,通过他繁复的选材、用词、造句,他的陈述呈现出一种接近于诗意的苦涩与优雅。
三、深广即创造
“世事多悲怆,生活中个体的悲伤仿若湿岩上的苔藓,发出鲜绿却沉重的光芒”
——《夜色起》
写作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者认知世界的态度,沈念以悲伤、病痛、死亡这种人类普遍无解的情绪作为书写的母题,这是由他思想的深广所决定的。这些经历痛苦的人,严格意义上来说,都是普通大众,并没有身份区别。因此,“我”即“他者”,“他者”亦为“我”,从旁观到亲历,界限并不清楚。普遍投入到“他者”的痛之中,才可能引发更多共鸣。而他者的“痛”,往往隐藏于身体经脉之下,很多内容只能以最真实的笔法去虚构。虚构产生了创造,创造便是作品的生命力。
“他会同情所有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处于不安的人,永远站在他们一边,让他写一点无关痛痒的文字,会很痛苦,他要提示真相,要显示力量,要将他的尊严受损的那一部分,用一生的故事加以修补”,张炜在《文学的八个关键词》中,对于写作者的使命作了根源性探索与延展性推断。这句话十分适合用来解读沈念的《世间以深为海》,对于沈念的创作而言,“创造”本身所带来的生命力之美,远远超过仅仅只是抒写心灵或者重复过往所带来的满足感,而散文受到“真实性”的限制,“创造”的力量明显不敌小说,但一旦突破“创造”的瓶劲,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灵感。他通过《世间以深为海》中部分篇目的写作,打通了散文与小说的任督二脉,借由深广的思想,创造了无穷的可能。
《身体之霾》是此书中唯一以“我”为全部写作中心的一篇,解剖这一篇的创造力,便能轻而易举地解读其它以“他者”为写作对象的篇目。他写道,“我的身体又开始悸痛了。就像那翅翼在遥远的密林里的一次扇动,裹在远涉重洋的气流里,跟随春天降落在身体的深处”,一开篇,作品就通过想象,将一个遥远的画面推到读者面前。
身体的不适和心理的不安,他并没有处理成写实,而是像藏在身体里的疾病一样,跟读者“躲猫猫”,在寻找“霾”的根源的过程中加入追问与反思。一边写病,一边穿插其采访对象,两线并行,最后交织在一起,将个人疼痛与社会疼痛不动声色地绞于一处,最后找到解决问题之道,“你得写属于你自己的作品”,他的“霾”在于忙碌生活对自己的追击,一度使自己避无可避。
“是的,面对那些与我相识、交往以及并不相识的人们,他们承受的疼痛,那些满世界奔跑,喧嚣或安静、庞大或渺小的疼痛,那些生活中的灰霾,看似只是个体的,也是所有人的疼痛”,当一个作家敢于询问审视自身,产生无限挖掘的力,那么,外部的无穷自然就能带来巨大的空白。因此,他将镜头深入普通大众,既可以从面上扩展,也可以从个人生活的深度上挖掘,使作品具有无限创造的力量。
四、少年即归乡
“你可以想象,一个少年,为了一次抵达,要走过多么繁复的心路,经历多少场千情万绪的战斗。”
——《少年眼》
再回到文学的母题上。一个作家的创作,最终都将回到生命中最浓墨重彩的现场,这是文学意义上的“归乡”,如同奥德修斯远征希腊,返回时即便遇到卡吕普索这样的仙女,许诺以不老不死,他仍旧舍弃一切回到原乡,文学的“归乡”是一条艰难的路,但返回的过程亦不失浪漫。
对于沈念而言,《世间以深为海》是通过回归“少年”时候“归乡”的,在这本集子里,始终有一个“少年”,用最纯真的眼睛看着当年发生的一切。《长日无痕》里,少年与猛子去捉蟋蟀,渐渐揭开生活的画布,看到满目斑斓之下的无奈与不堪;《少年眼》里的少年,会去追随瞎子试图了解盲目的世界、从众人的聊天里想象一个爱上诗人的女子、与小佟一起抵抗这个世界的恶意直到小佟也完全消失,会“从桥上走过去,要走过胡木匠家、郭篾匠家、肖疯子家……足足有二三十户,然后会在临近巷子尽头外,到达桔娭毑家”,会把听到的“失眠者”江跛子的故事写得绘声绘色,对于那把假匕首刺出来的各种颜色的“血”,多年之后回味,虽然明知是假的,字里行间依旧满是紧张;《塔叙者》中的“少年”为了找到那尊矗立在一眼望不到尽关的“波浪”之上的塔,为了向往中的神秘之所,一路追寻,最终在接近它时失去它的综影;《来或去》里的少年,与同学一起,仅凭一个“记在心里的地址”去有好几家大钢铁厂的城里找同学的姑妈……在其它没有出现具体的“少年”的篇目中,仍旧活动着一个“少年”的影子:少年是充满好奇的,世界在少年的眼里是被放大了倍数的,正因如此,他才能看得更清楚更真实。
在许多人物与故事的展开中,少年时生活的真实细腻的描绘是对内的追寻,长大后接触的人世苦痛的旁观式了解是对外的追问,那些非正常死亡的外部与不断追寻归去的内部之间产生自然的抵抗,散文的张力在这种抵抗中产生。落叶归根,不只是现象,更是哲理思考,如果说每一个人都注定最后如同奥德修斯一样走上归乡的路,沈念精神意义上的归乡便是少年往事中那些刺痛他的部分激发的。他带着“生命不安”的困惑出走,又带着“生命何方”的追问归来。
在跟随同学第一次去城里寻找神秘的姑妈时,沈念写道,“公交车明三世车厢的那种,嘎吱一声,就塞满了人。连接处摇摇晃晃,乘客也一起摇晃,跑一段路,车门打开筛掉几个,车厢内的空间终于松动了一些,我的脚还在踮着,凶猛的窒息感终于被人群中撕开的缝隙所稀释。这座城市以它的拥挤迎接我们的到来,这个见面礼让我有浪涌的晕眩”。从这一刻起,沈念从家乡的小镇出走,注定要走一条孤独的路,等待某一个特定时刻归来。
普鲁斯特说,“生命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在《世间以深为海》的后记里,沈念用一句话给这孤立的生命做注脚,“我在万般煎熬中终于懂得,我们来此世界,就是生死场上观摩人间世道情态,也将自我表演给别人看”,“万人如海,一身藏,却无处,孰知悲喜”,正因如此,他才能从深陷的悲伤里走出来,才能走到那悲伤的终点——爱,并将这种爱以更高的形式——悲悯展示出来。
评论家王鹏程说,“散文是小说家剥去的镜面,在散文里,小说家打磨掉了包裹在外的石头和沙砾,惟余熠熠生辉的珠玉,以真实、真诚和真心,照亮、震撼乃至攫住我们”,沈念便是这一散文理念的真实践行者,终将他的散文写出了蔚然壮观的气象。
(本文为沈念所著《世间以深为海》,由北岳文艺出版社授权发布。)
华文好书选读
《世间以深为海》
沈念
北岳文艺出版社
2021年3月
《世间以深为海》是沈念近年新作的散文精选集作品在《十月》《天涯》《散文》《新华文摘》《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期刊发表或转载,并连续三年进入中国年度散文佳作等选本。作品主题聚焦疼痛的记忆与生活,以有张力而饱满的语言,有节制而精炼的叙事,体察着“人在时光中的万千种方式”,努力去多触碰俗世生活中那些“从未改变过的秘密”。悲欢、死亡、疼痛是他书写的母题,作者既有贴近泥水、创口的冷静观察,又有寄托于鸟的飞翔、超越对“时光花朵”的雕刻,在收放自如的书写中,是无处不在的心灵书写与你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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