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富春：人与世界

世界虽然是天人心三元的聚集，但人在其中扮演着一个极其关键性的角色。在根本上说，世界是人的世界，而不是非人的世界。正是人及其存在才能把自然、社会和心灵聚集在一起。人的存在活动使人与自然相连，让自然成为人的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并由此成为了人的生活的一部分。人的存在活动也让不同的人和人群形成了一个生命共同体，在同一个世界中共生共在。人的存在活动也让心灵获得了思考的本源和和运行的方向。不仅如此，而且人的存在活动让自然、社会和心灵相互生成。

人与世界是同一个存在的两个方面。从世界来说，世界是人的世界；从人来说，人是世界的人。人们不能设想，人能没有这个世界，能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人与世界不可分离，始终统一在一起。也正是基于此，人们甚至不能设想，人是主体，世界是客体，构成主客体关系。人与世界首先相分离，然后通过认识和改造世界，最后再统一在一起。人在原初就是和世界合为一体的。因此人在根本上就是一个自然的人、社会的人和心灵的人。正是在自然、社会和心灵的不同维度里，人展开了自己的存在。世界是人的家园，是人的所来之处和所归之处。人是这个家园的建筑者、居住者和看守者。

人不仅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而且只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世界是唯一的。这意味着，世界是单数，而不是复数。只有这一个世界，没有另外一个世界，更没有很多世界。在空间上说，既没有在这一个世界之下的地狱，也没有在这一个世界之上的天堂；在时间上说，既没有在这一个世界之前的前世，也没有在这一个世界之后的来世。从性质上说，既不存在一个比这个世界更好的世界，值得这个世界去向往，也不存在比这个世界更坏的世界，需要这个世界去拯救。世界的唯一性彰显了其独特性和尊贵性：它不可替代，不可选择。

既然这个世界是唯一的，那么它自身就是来源，没有另外一个来源。世界既不是上帝创造的，也不是神人开辟的，而是世界自身生成的。同时既然这一个世界是唯一的，那么它自身就是目的，没有另外一个目的。人们不可能舍弃这一个世界，而到达另一领地，把它作为自己的归宿。

因为这一个世界既没有来源，也没有目的，所以人没有一个外在的根据，可以作为自己存在的基础。既然人的存在没有根据，那么他就存在于深渊之上，亦即虚无之上。他必须自身建立根据，也就是为自己建立来源和目的。

人生在世正是在这个唯一的世界里存在、思考和言说。人的存在是在天人心的世界里展开自己。人与天地之间的自然万物打交道，种植、养殖、建造，让自然成为了人生活的家园；人与他人打交道，有合作，有斗争，不仅有大爱，而且有深仇，构成了生命共同体自身的对立与统一；人与心灵打交道，从黑暗走向光明，从迷误走向觉悟，从而达到纯洁而自由的心灵。通过各种各样的活动，人完成了自己的存在。

人不仅在世界之中存在，而且思考它。虽然思想也可以只是关涉自身，只是关于自身的思考，但它在根本上是在世界中生成的，是关于世界的思考。那被思考的，正是世界的存在；那世界所存在的，正是被思考的。思想源于世界的存在并达到世界的真理。因此关于世界的思考并不同于一般所说的世界观。世界观源于观世界，亦即观看世界。观世界之所以可能，是因为能观看的人和被观看的世界相分离。一方面，人作为主体；另一方面，世界作为客体。在此分离的基础上，人去观看世界。这种观看是对于世界的设立，并因此引发对于世界的改造。世界观作为认识带有强烈的意愿，从而扭曲了世界的本性。而关于世界的思想是源于世界自身而来的沉思，由此思想把世界的本性揭示出来，同时世界的本性通过思考将自身显示出来。

人不仅思考世界，而且言说世界。虽然语言也可以只是关涉自身，只是关于自身的言说，但它在根本上是在世界中生成的，是关于世界的言说。与思想一样，语言一方面显示了世界，另一方面指引了世界。世界可以说是语言的出发点和回归地。

人与世界虽然有所分别，但在根本上是统一的，其统一的基础就是人生在世的存在活动，亦即他的生存、思考和言说。此活动一方面是人展开自己；另一方面是人创建世界。它一方面将人转化成世界，另一方面将世界转化成人。这就是人与世界的共同生成。

本文作者系武汉大学哲学教授，著有系列学术专著“国学五书”(《论国学》、《论老子》、《论孔子》、《论慧能》、《论儒道禅》，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与发行）。本文选自《论大道》，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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