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age

家乡还有你价值实现的空间吗?

2021-03-31

理想国与柏林金鸡双料影后咏梅合作开启的“咏读计划”,从2019年8月到现在的一年半里,我们采用了音频、视频、读书会等多种形式。

之前理想国多次推荐了梁鸿新作《梁庄十年》。第十六期,咏梅也选了这本作品。梁鸿笔下的乡村图景,是整个社会的一个缩影。对于在城市长大的咏梅来说,更是好奇乡土的很多问题。而有些事情,人的精神状态,并非只是孤立发生在农村,可能是城市流动与乡村回望之间的“冲撞”与“摇摆”。咏梅分享自己年轻时的经历,“碰到困难的时候也想回去,但是觉得回去就有点没面,你怎么都得荣归故里,当时也有自信,觉得因为年轻,有的是时间和机会。”

大家往城市挤,竞争愈加激烈,“家乡那边没有他自己价值实现的空间和可能,所以他觉得城市是有可能的,但是他又看不清,然后就盲目地在付代价。”但没试过,谁又甘心呢?在咏梅看来,“年轻人就是要勇敢体验这种自我价值实现的过程”,“不管待在哪,大城市也好,自己小地方也好,如何实现自我价值,这个东西才是更重要的思考。”

理想国:今天要为大家推荐的书是一位女性作家梁鸿老师的《梁庄十年》。

咏梅:这部书我读了以后,觉得梁庄真的是一整个中国农业社会的缩影,整个社会的缩影。书里谈到了女性的问题,在农村有关家暴的偏见和歧视,也说到外出的打工人,很难以回到自己的家乡,以及一些留守儿童或者独居老人等问题。说到土地这个事情,我一直好奇,因为我是在城市里长大的,所以在农村发生的很多事情我很难理解。但是好像似乎又有一种几千年根深蒂固的东西,你很难去改变和突破,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我特别感兴趣。

理想国:其实它里面涵盖了刚刚咏梅姐说的女性也好,打工人也好,留守儿童也好,独居老人也好,非常多的当下议题还有社会问题。这是梁鸿老师的第三本书,之前的两本是《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然后这一本《梁庄十年》就是通过无数人的生命的轨迹,好像折射出了一个时代轮廓的剪影。其实梁鸿老师自己也说,她在这本书里面所有的男性都有名字,而女性都是什么五奶奶、堂婶儿,以这样的称呼去代替。她觉得自己之前没有留意到,其实读者可能也没有留意到,可能这就是长期形成的对于女性的一种印象或者忽视。

咏梅:我觉得这个东西可能就像刚才我说的,它是几千年下来的一种忽视,对女性的一种忽视。

理想国:梁鸿老师在这本书里讲到打工人,既没有办法在大城市里安定下来,也没有办法回到他原来的故乡。这其实是一个挺悲哀的事情。

电影《地久天长》

咏梅:我早年离开家乡,在北京也算是闯荡,当年也是一样的,我那个时候也是打工,在公司里面大学毕业就没有回老家,碰到困难的时候也想到要回去,但是觉得回去就有点没面,你怎么都得荣归故里,就是这么一个概念。当时也有一些自信,觉得因为年轻,有的是时间和机会,你也看得到一些希望,所以一直留下来,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现在年轻人的环境跟我们那个时候不太一样,我们那个时候好像没有这么强烈的这种竞争。现在的竞争环境,其实让很多年轻人,我觉得在盲目付代价,有些看不清,好像也安不下心。然后我觉得可能他也回不去。因为家乡那边没有他自己价值实现的空间和可能,所以他觉得大城市是有可能的,但是他又看不清,然后就盲目地在付代价。回去或者留在一线城市,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你要看清一些东西。

理想国:很多时候选择确实是很盲目,比如说同学都去北上广了,我不去好像没法发展得好,或者是怎么样,就这样的一种心理把自己架到这个位置上。在比如说北京这样的一个特别大的竞争城市,很多人寻求自己的发展是肯定的,但是你是否有一个能够让你实现价值的地方,或者说你本身有多大的价值能够体现,这些都是不确定的因素,但是就是一种不甘心。可能很多的年轻人或者打工人都是卡在这个纠结当中,他不是说我不回去特别坚定的,或者说我一定要留在北京,很多人都是在这种犹豫当中就过去了。

咏梅:我觉得年轻人其实要勇敢体验这种自我价值实现的过程。你付代价其实都正常,没关系,年轻人要不断尝试体验,年轻人是有资本的。但是对于那种盲目地付出的代价,我觉得有时候可能要多考虑。有一句话就是说我心安处是吾乡,你其实不管呆在哪里,大城市也好,你自己小地方也好,其实如何去实现自我价值,这个东西是更重要的去思考的,而是不一定非得在一个要付出很多代价的地方

电影《地久天长》

理想国:所以现在这两年非常多的人离开北京,包括我身边的朋友,包括网上的舆论调查,大家都开始逃离北上广了。像现在的杭州、成都、重庆、苏州,当然他们本身经济发展GDP的提升也非常快,然后也有很多的大厂愿意去那儿落下,吸引了一部分年轻人过去。其实大家会发现离开所谓的经济中心也好,政治中心也好,文化中心也好,仍然能够在小城市或者自己价值的最大的体现。当然你得从自己的心理上跨过这一关,就是我愿意离开所谓的中心,去到能够实现你价值的地方,大家要找到适合自己的归属的存在。

咏梅:在一个身心健康的状态下,去发展,去发现你的自我价值和实现你的自我价值。这样的人生我觉得还挺好,不然那些代价看着确实是挺让人觉得揪心的。

理想国:还有书里面特别让您触动的就是留守儿童。

咏梅:我很多年前拍了一个短片,那个短片是讲裕固族人的两个留守儿童,从那时候开始就真正了解他们。包括我自己家里面的阿姨,也是把自己的三个孩子放在老家,她和老公都在北京打工。她说每次回家的时候都很纠结,因为回去了就不想出来。确实在外面肯定是要挣钱养家,这肯定是很现实的一个问题。但是每次一回去孩子看到他们,到他们走的时候,分离是让她特别痛苦的。孩子也痛苦,她也痛苦。其实爸爸妈妈长期不在身边的那种情感上的缺失,心理上的那种缺失,对于孩子来说长大了以后是影响人格发展的。所以留守儿童特别的让我看着心疼。有的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但其实爷爷奶奶的那种爱和情感,是完全不能替代爸爸妈妈的。

理想国:其实现在已经很多的社会新闻暴露出来,很多的未成年人十三四岁,有非常多的过激行为,非常多的不理智这种情感的或者说心理的呈现,这个很有可能是家庭的不健全造成的。因为它很长时间就一直存在,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也好,就是城市发展也好,乡村发展也好,它又是好像不可避免的一种现象。

咏梅:对,就是这样一个时代,《梁庄十年》是一个缩影。

《梁庄十年》 后记

梁鸿

为什么要再写“梁庄”?“梁庄”新的表现形式在哪里?新的思想和新的哲学在哪里?

这是我放在文档开头的第一句话。每天打开文档,首先看到的就是这句话。它会让我有那么片刻的停顿,犹疑、思考,也是提醒。这一发问,既是就现实而言,也是就文学而言。

中国当代村庄仍在动荡之中,或改造,或衰败,或消失,而更重要的是,随着村庄的改变,数千年以来的中国文化形态、性格形态及情感生成形态也在发生变化。我想以“梁庄”为样本,做持续的观察,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我个人去世,这样下来,几十年下来,就会成为一个相对完整的“村庄志”,以记录时代内部的种种变迁。

从结构而言,“梁庄十年”仍然以个体生命故事为基本内容,他们的出生、成长、死亡是最值得书写也最迷人的事情 ; 其次,也会把“梁庄”作为一个有机体,它的某一座房屋,某一处花园,都是生机勃勃且意味深长的事情,都值得细细道来。

但是,好像还有什么地方完全不一样了。

一个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作为写作者和生活者的“我”与梁庄人之间关系的变化。

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的梁鸿

这十年之中,我仍然保持着一年回家两到三次的节奏,每次回家——一开始是父亲陪着我,2015年以后是我的姐姐们和霞子陪着我,我都会坐在村庄路口的红伟家,和大家一起聊天、说话、打牌,间或看着路边来来往往的人,大家打招呼,或聊几句天。五奶奶还是其中最活跃的、话最多的,大堂哥仍然经常醉着,龙叔仍然在那个大茶杯里泡着酽酽的浓茶,一句话一口痰,花婶仍然站在门口,勉强撑着笑容。我看着他们,看着时间在他们脸上慢慢流逝,就像看见我自己和我自己的生活,我也在变老,也在时间之中,我的父亲已去世,我身边的那么多人,一个个去世。我们互相看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无法分出彼此。

我到每家聊天说话,找各种理由,组各种饭局,老年人的,青年人的,小孩子的,把吴镇的饭馆吃遍,我也在各家吃,在丰定家、赵嫂家、五奶奶家,谁回来了,谁又走了,都是吃饭的理由,我出入他们的厨房就像在我自己家,因为他们知道,我自己家的房屋已经几成废墟。

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状态。我和梁庄的关系变成了一个人和自己家庭的关系。爱,欢喜,关心,深深依恋,但同时也忧心忡忡。我就像一个孩子,蹦蹦跳跳的,依赖梁庄,喜欢梁庄的每一个人,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我的爱多得我自己都兜不住,要溢出来。他们不知道我那么爱他们,不知道我在听到他们的快乐时有多快乐,听到他们的悲伤时有多悲伤。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荣幸。

从最初的“看山是山”,看到了梁庄、五奶奶和无数的亲人,到“看山不是山”,每种事物、每个人的身上都被赋予无数的镜像,现在,又回到了“看山是山”的状态。

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五奶奶就是五奶奶,明太爷就是明太爷,吴桂兰就是吴桂兰,梁庄、吴镇和所有的历史都隐在后面,没有地域性格,没有社会因素,我只看见他们的容貌,他们的欢笑、悲哀,看见他们身后的那个空间,电线杆、老公路、燕子、湿得要滴下水的乌云。我看见的是他们本身,非常具体,他们的每一个行动、表情和神态,都如浮雕一样,栩栩如生,超然于时间和空间之外。就像我们看待我们的亲人,你很难用一种整体性来叙说,因为你和他/ 她太熟悉了,那么多细节交织在一起,根本无法用抽象的概念来衡量。

这几乎让人吃惊,而且感觉美妙。因为有共同的经历和度过,因为有真实的时间长度和真实的人生长度,感觉到人物本身也具有矗立于山河之间的、近乎永恒的真实性。包括我自己。我觉得我真的成为了历史中的一分子,消融在梁庄,和梁庄人一起,站在时间的长河之中,看历史洪流滔滔而来,共同体味浪花击打的感觉。

最终,我想形成一种长河式的记录。

时间的长河,生命的长河,一切都浩浩荡荡,永不复返。湍水,一条抽象的、具象的河流,承载了一代代人的到来、成长和离去。我想写出这长河般浩浩荡荡的过程,想让每一朵浪花都经过阳光的折射。

这也是“梁庄十年”最根本的思想起点和哲学起点。我也期待着,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2030年,2040 年,再写梁庄,那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我自己,梁庄,梁庄里的那些人, 五奶奶、姐姐、霞子、龙叔、阳阳,很多人,他们会是什么样子,我充满好奇和期待,我几乎等不及时间的到来。

但愿我能活到那个时候。

梁庄三部曲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阅读
转发
点赞
评论
加载中...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