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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星堆到石黑一雄:太阳崇拜的前世今生

2021-03-31

记者 | 潘文捷

编辑 | 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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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月,被誉为“20世纪人类最重大考古发现之一”的三星堆遗址有了新的突破,新发现的6座三星堆文化祭祀坑出土了金面具残片、鸟形金饰片、巨青铜面具、青铜神树、象牙、精美牙雕残件、玉石器等重要文物500余件。这些物品究竟有什么内在关联?云南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张福三曾经就三星堆第一、第二号祭祀坑发掘出来的不同类型的青铜崇拜物撰写文章,在《太阳崇拜与异形眼睛》一文中,他认为,这些物品虽然看起来杂乱无序,但实际上有一种内在的联系,它们是围绕着同一个主题的,这个主题就是三星堆古代蜀人的太阳崇拜。

三星堆青铜神树 图片来源:图虫

太阳崇拜存在于各个古代文明中,它作为一种早期崇拜后来让位于正式的宗教。可是,太阳神的影子却长存人间。太阳崇拜可以和现实政治结合起来,在中国,新文化运动前后对日神的呼唤反映着启蒙者的求亡图存意识,建国前后对红太阳的景仰反映着对领袖的热爱和对新生活的展望;在日本,太阳崇拜、天皇崇拜、国家崇拜的三位一体既形成了日本的国家意识,也曾变成军国主义美化战争的说辞。

除此之外,太阳还照耀着当下——法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家乔治·巴塔耶认为,向太阳献祭的神圣传统,可以让人逃脱资本主义理性秩序的铁笼。除此之外,到了未来,人类生活中也依然会存在太阳崇拜的遗迹。科幻作品里,太阳作为环境保护和平等的象征存在着,或许不论是人类还是人工智能,只要在太阳的光辉中生存,就会受到它的永恒召唤。

三星堆与太阳崇拜

“凡是有太阳照耀的地方,都有太阳崇拜的存在。”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这样说。太阳是世界各民族神话里最具有普遍性的意象。《回到尘封的古蜀国:三星堆解密》作者吴维羲看到,人类塑造出的最早的神就是太阳神,最早的崇拜形式是太阳崇拜。“太阳神话是一切神话的核心,一切神话都是由太阳神话派生出来的。”

张福三认为,三星堆第一、第二号祭祀坑发掘出来的不同类型的物品都围绕着三星堆古代蜀人的太阳崇拜展开。青铜大立人像头顶花冠的正中有圆形的太阳标记;青铜神树也和太阳崇拜有关,神树上有一龙十鸟,反映的是“十日神话”和“金乌负日”等传说;此次出土的造型类似汽车方向盘的青铜太阳形器、圆轮状的“太阳纹”铜饰件,都是太阳崇拜的直接表现。

三星堆青铜太阳形器 图片来源:图虫

在三星堆青铜器中,异形眼睛也令人瞩目,而眼睛和太阳崇拜也有关联。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中心教授朱大可在《三星堆文明的眼睛巫术——纵目神的崛起》一文中写道,在全球范围内,眼睛都一直是重要的宗教器官,象征着日神。在中国,商人发明的甲骨文字“日”就是一只眼睛,舜的重瞳也是日神的重要隐喻。世界各地的其他传说中也有类似现象,太阳是古埃及日神荷鲁斯的一只眼睛,也是印度日神苏利耶的第三只眼。

虽然太阳崇拜几乎存在于各个古代文明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早期崇拜逐渐衰落了。上海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高福进在《太阳崇拜与太阳神话:关于衰亡及其遗迹》一文里分析说,太阳崇拜是缺乏宗教组织、制度、教义的,只是依靠祭祀的形式来维持,所以一旦人的思维认知达到更高的程度,就会寻找更加高级的神作为依托。因此,随着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宗教的形成扩展,原始崇拜和自然神灵观念被逐渐丢弃。在中国,虽然夏商时期还普遍存在对太阳的崇拜,可是到了周代,“天子”观念产生了,虽然“天子”和日神有关,但这也意味着纯粹的日神信仰在消亡。此后,祭日仪式依然存在,但更多作为一种传统习俗,就像祭祀祖先和其他神灵一样。从纯自然神向超自然神的发展,也意味着人类认识水平的提高。

红太阳与天皇

虽然原始的太阳崇拜衰落了,它的余晖却依然照亮了20世纪的现实政治。《论太阳意象在中国当代新诗中的流变》一文作者高君渡看到,在新文化运动前后,不少用西方工具理性和超人哲学武装自己的知识分子对太阳进行了讴歌。郭沫若的《天狗》《太阳礼赞》、闻一多的《太阳吟》、艾青的《向太阳》《太阳》等诗歌迷恋着“一切造型力量之神”,他们笔下的太阳拥有了“强力意志”,体现着诗人救亡图存的忧患意识,呼唤着人们精神世界中缺席的“日神”,想要唤醒铁屋子中沉睡的人们。如此一来,远古神话中具有创世力量的太阳在彼时黑暗的中国得到了讴歌。

新中国诞生之后,太阳崇拜获得了不同的内涵,领袖形象和太阳神的形象重合了。高君渡认为背后原因在于农耕民族素来膜拜太阳神,太阳就是世界的创造者、保护者和奖赏者,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神,因此农耕文明中对领袖的太阳崇拜是非常容易被接受的,“是对远古太阳崇拜的现代性模仿。”建国前期就有《东方红》等红太阳颂歌,表达对领袖的景仰和对新生活的展望,“十七年”与文革诗歌里对领袖的太阳崇拜逐步登峰造极。高君渡看到,其中有对新生政权的认可,但也反映出人们精神世界的空虚,在文化断裂的背景下,缺乏信仰的大众需要在太阳崇拜和对“卡里斯玛”型领袖人物的崇拜中获得安宁。

太阳崇拜与现实政治建立联系的例证不只发生在中国。距离我们很近的另一个例子是日本。日本也是一个崇拜太阳的国度,神话里有着对于天照大神的无限崇拜。天照大神不仅统领神界,也被看成是天皇的始祖神。太阳崇拜还可以和日本的国家意识结合起来。日本曾经是中华王朝眼中的“倭国”。607年,日本特使小野妹子入隋,携带了圣德太子致隋炀帝的国书,开头写道:“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出自《隋书·倭国传》,倭国用“日出处”自称,用“日落处”来形容大隋,并且把推古天皇与隋炀帝对等相称)674年之后,日本国号得以确立,这种文雅的自我命名一方面是因“倭”字不雅,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对太阳和太阳神的崇拜。不论是把两种“天子”并称,还是为自己确立国号,都是为了实现日本和中华王朝完全对等的政治意志。

《大和民族“太阳崇拜”文化内涵的再诠释》的作者吴春燕指出,正是因为太阳崇拜和天皇制、国家意识的结合,在日本,天照大神一直都是君临一切的中心,和古希腊神话中阿波罗必须从属于宙斯、中国后羿射日神话中太阳神听从英雄的摆布都不同。不过,军国主义者也曾利用太阳崇拜、天皇崇拜、国家崇拜的三位一体,使神国、神道思想成为了美化侵略战争的说辞。二战以后,裕仁天皇宣布自己不是“神”,而是“人”,日本国民也逐渐走出了这种盲目的太阳崇拜。

太阳崇拜与人类未来

那么,战后日本艺术家冈本太郎的1970年的大阪世博会太阳之塔,背后的意识还是“日本是神国”吗?太阳之塔是日本经济腾飞年代留下的建筑符号。塔上有四个面具:塔顶是光芒四射的“黄金之面”,最底端“地底之星”则照耀着“逝去的世界”,中央是“太阳之脸”和“暗黑之星”注视着广场。塔的内部则也展现出神秘的气氛,让参观者感觉置身于远古时代的祭祀舞会现场。太阳之塔以其神秘的力量使得作家森见登美彦感受到“异次元宇宙的气息”,并促使他写下处女作《太阳之塔》。

太阳之塔(图片来源:wikiart)

冈本太郎的太阳与原始的太阳崇拜、天皇崇拜有何不同?学者篠原敏昭认为,冈本一直在追求的是一种关于原始“庆典”的再现,帮助现代人找回生命最原本的愉悦,所以,太阳之塔正是史前的人类在欢庆时会绕着跳舞的“图腾”。其实,冈本深受巴塔耶的影响。1936年,冈本在巴黎见到了巴塔耶,并参加了他的地下社团。巴塔耶对太阳崇拜有自己的理解。他曾经对画家梵高画作中的向日葵、太阳的痴迷进行分析,认为梵高的绘画就是向太阳献祭,甚至连梵高的自残也是献祭的一种体现。这种献祭有何意义?在巴塔耶的哲学里,通过这种古已有之的向太阳献祭的神圣传统,人可以摧毁自己世俗世界加诸于自身的物性,从有用性的世界抽出,进入圣性的世界。这意味着,今人可以借助太阳崇拜逃脱资本主义理性秩序的铁笼,寻求自由。

从古蜀国的祭司,到讴歌红太阳的工农子弟,再到借助古代献祭来维护自己至尊性的今人,原始太阳崇拜的余晖还能照耀我们多久?或许答案是直到太阳毁灭。如果太阳有朝一日逐渐衰竭乃至毁灭,那么大地将会陷入黑暗和冰封,人类将面临最大的生存危机,这个遥远的忧患吸引着全世界的科幻作者们。在灾难电影《太阳浩劫》里,科学家竭力集结地球上的资源,做出了质量等于曼哈顿岛的核弹,想要发射进太阳里,重燃恒星的生命。行动人员乘坐的飞船名为“伊卡鲁斯”,这是古希腊神话中一位试图飞向太阳但中途丧生的人物。对于太阳熄灭的另一种解答是科幻作家刘慈欣给出的,他的“流浪地球”计划试图让地球逃离太阳系,重建人类新家园。

《克拉拉与太阳》

[英] 石黑一雄 著 宋佥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1-3

《太阳浩劫》《流浪地球》并非个例,太阳在科幻作品中是一个重要的主题,甚至有一种科幻潮流就被叫作“太阳朋克”。一方面,工业革命使得化石燃料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但化石燃料的高污染也将气候变化的梦魇推到人类面前,因之而起的争端让全世界都不得安宁,人们已经意识到应该更加重视可再生能源。太阳能作为一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会在未来世界扮演更为重要的角色;另一方面,“太阳”也因为其阳光普照而成为了平等的象征。因此,据弗朗西斯科·沃尔索《一种新的科幻潮流:太阳朋克》介绍,太阳朋克里的“太阳”强调清洁能源,它是自然和技术的结合,反对人类的乱砍滥伐、污染和过度发展重工业破坏地球。而且,太阳朋克的场景多在白天,不管是残疾人、穷人、流浪汉还是移民、LGBT群体,每个人都是社会重要的一部分,都有平等享受太阳的权利。

不仅科幻作品中的太阳有这样的寓意,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石黑一雄的新作《克拉拉与太阳》中,人工智能克拉拉最重要的能量来源就是太阳,由此,太阳也成为了克拉拉倾诉的对象、希望的寄托和信仰的所在。这一方面体现了未来人类对太阳能等清洁能源的利用。另一方面,克拉拉亲眼所见太阳“拯救”流浪汉和小狗的场景,也体现了一种平等的精神。小说中的一位人工智能男孩曾这样安慰感到自己变得虚弱的克拉拉:“太阳总有办法照到我们,不管我们在哪里。”诚然,在石黑一雄的笔下,期待太阳的拯救是一种自我欺骗,但或许太阳崇拜正是这样的存在,它鼓舞着农耕民族,鼓舞着20世纪深陷黑暗与苦难的中国人,也在它存在的每个日子里带给人们期待。

参考资料:

《回到尘封的古蜀国:三星堆解密》吴维羲 九州出版社 2018-12

《通向巴塔耶》张生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0

《太阳崇拜与太阳神话:关于衰亡及其遗迹》高福进

《论太阳意象在中国当代新诗中的流变》高君渡

《大和民族“太阳崇拜”文化内涵的再诠释》吴春燕

《三星堆文明的眼睛巫术——纵目神的崛起》朱大可

《巴塔耶论梵高:献祭,花费,呕吐与艺术》张生

http://zgmsbweb.com/Home/index/detail/relaId/21708

从“太阳之塔”到“生命光辉”:大阪世博会为何热衷颠覆审美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81140799313958949&wfr=spider&for=pc

一种新的科幻潮流:太阳朋克

http://sw.kpcswa.org.cn/catalog/202001/convention2019/04122912020.html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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