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仙境与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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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耿耿，生于马来西亚吉隆坡，祖籍福建晋江。少小爱文辞，2019年出版散文集《耿耿星河》。大马红迷会面子书版主之一。

作者

耿耿

大观园为元妃省亲而建，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宋淇在《论大观园》里形容大观园为人间仙境。归省那日元妃命各人题一匾一诗，黛玉题“世外桃源”，诗“仙境别红尘”、迎春诗“谁信世间有此境”、惜春诗“楼台高起五云中”、李纨诗“神仙何幸下瑶台……未许凡人到此来”。省亲别墅原名“天仙宝境”，都一再强调大观园为仙境，人间难得一见。

总策划山子野匠心独运，除了富丽堂皇的正殿，每处轩馆都有不同的主题，符合后来入住的公子小姐们的身份：怡红院满墙皆是古董玩器，一处一处合式配就其形抠成与壁相平的的槽子（第十七回）；潇湘馆有千百竿翠竹，用软烟罗这种名贵布料糊窗子（第四十回）；蘅芜苑种满异草豆子，“味香气馥，非凡花之可比”（第十七回），果然不似人间；楼台亭阁之间还点缀着奇花异草仙鹤异鸟小鹿兔子。

各种风雅活动都有合适的场所：秋天在藕香榭赏桂看鱼吃螃蟹咏诗 (第三十八回)，冬天在广阔的芦雪广举办最热闹最多人的诗社雅集，众人穿着皮草斗篷，薛宝琴的凫靥裘更是金翠辉煌。除了美人美衣美景，还有美食配上各种神仙器皿：缠丝白玛瑙碟子拿来放荔枝（第三十七回），黛玉喝酒用乌梅银花自斟壶配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第三十八回）。

女儿们在这里彷佛不食人间烟火，即使喝醉了也没有呕吐等丑态，反而充满浪漫主义气息——湘云“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 （第六十二回）美得不像凡间，令人神往。

然而元春题大观园谓“天上人间诸景备”，蔡义江认为这句暗示“天上”与“人间”两种境界的联系，所以我们也不该忽略‘人间’的部分。女儿们不是神仙——神仙不老不死，饥食蜜青果为膳，渴饮灌愁海水为汤——凡人的衣食住行都需要人力物力维持。神仙不必排泄但凡人必须处理屎尿，所以这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园林山水也有仙境所无之物——茅厕。刘姥姥肚子痛，婆子带她到‘东北角上’的茅厕。第七十三回聚赌人等被贾母处罚，便被“拨入圊厕行内”（发明抽水马桶之前茅厕需要人手清理）。中国传统建筑物并不设室内厕所，园子那么大，公子小姐们内急时如何跑到茅厕解决呢？参考紫禁城的做法，应该是使用净桶夜壶等。大观园人口众多，每天的出产应该相当可观。

大解由圊厕行的人处理，大家对于小解就只讲求方便了。不但宝玉随地小便，“走过山石之后站着撩衣”（第五十四回），女孩子如司棋也“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第二十七回），还有鸳鸯“行至一湖山石后大桂树阴下来，正欲蹲下方便”（第七十一回），因此大观园除了花香祥云笼罩，山石树下应该还充满尿臊味。人类尚且如此，满园放养的仙鹤禽鸟更是随处便溺。芍药圃中除了落花，应该还有别的东西掉落。

余英时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里把大观园和贾府分为理想的乌托邦和现实的世界——前者代表自由美好、后者代表封建礼教；前者是青春女儿之净土、后者是肮脏堕落的现实。周汝昌在《红楼夺目红》里不认同大观园为理想世界，反倒是制度森严的现实世界：出入有门禁，每晚上夜巡逻。并举例柳五儿，一个厨房丫鬟随便进园也是犯规的。名贵器皿需交割清楚记录在案，管家媳妇收拾杯盘查收家伙，追踪一个细茶杯的下落，失手打碎了也要交磁瓦去做证（第七十六回）。

我们看到袭人晴雯等丫鬟‘吃穿和主子一样’，觉得大观园是个自由平等的世界，但可别忘了她们是干细活的上等丫鬟。主子先吃饭再到这些‘副小姐’，她们吃完了才轮到小丫鬟，如此向下轮候；茶水也分等级，平儿等见探春，茶房婆子捧出一碗精致新茶：“这不是我们常用的茶，原是伺候姑娘们的。”（第五十五回）。至于那些中下等级的差役如小红，‘眼面前儿的一件也做不着’，晴雯还在睡觉的时候她就得起早浇花、喂雀儿、弄茶炉子。

说到细活，眼面前儿的丫鬟只洗手帕绢子：第三十四回晴雯来到潇湘馆见到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巾；第七十回李纨的手帕遗落在怡红院，春燕捡起来洗了晾干。其他名贵衣料、披风、被褥……由谁来处理呢？第二十四回花儿匠来大观园种树，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叫你们严紧些，衣裳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都拦着围幕，可别混跑。”可见另有浆洗上的人负责。对这些没名字的下人来说，大观园也是一个得努力工作的现实世界。

不止下人，即便是名正言顺的贾府千金如迎春，只因性格软弱，在大观园里也是不好过的，治下不严被奶妈媳妇欺侮（第七十三回）。和她同住得邢岫烟也备受委屈，宝琴有贾母给凫靥裘，她却没有冬大衣保暖（幸好第五十一回有平儿赠衣），只因家贫自己的小丫鬟还被怀疑偷窃（第五十二回）。黛玉虽获贾母宠爱，但还是自觉寄人篱下，不敢认真和下人怄气（第二十六回），也不敢要求厨房预备燕窝粥（第四十五回），可见大观园真是一个势利的人情世界。甚至也不是动物的乐园，下雨天怡红院的仙禽异鸟被缝了翅膀玩耍（第三十回），小鹿被贾兰用来练习射箭（第二十六回）。

对处于金字塔尖端的人们来说，大观园或许是理想的乌托邦，但其实它也是一个制度森严等级分明的真实世界。这个园子无法自给自足，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维持运作。人间是仙境的基础，仙境是人间的目标。两者共存互相影响，谁也不能少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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