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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情书店:一场预告三年的告别

Image 2021-03-22

经济观察报 记者 程璐洋3月14日,盛世情书店“突然”关门了,在挂出“清仓撤店大甩卖”三年多后。

很多人来了,有多年的读者,曾经在附近上学的人,媒体记者们。就算是可能没在这买过书的路人,也时常会停下,对着已经摘下牌匾的店门说一句,“那家书店关了”。

人们大多是看到那张在网络广为流传的图片后,才知道,盛世情关停了。

一封告别的“致读者信”,曾贴在店门上,“辛丑春,因近六十花甲,羸弱多忧。奈何子不承业,又罹诸孽,故不再寻新址,店即关停,安度残年。伴圣贤(书)及读者襄助,三十余载,受益良多。一介尘民做喜欢且能安身立命之本,乃人生一大幸事。书店渐远,记忆永存。愿文化殷盛,人能祥和。”

盛世情书店门口的致读者信 图源网络

贴这封信的,是盛世情书店的店主范玉福,人称老范,或范老师。写这封信的,是他的妻子范巧丽,书店的另一位范老板。他们夫妻二人一起打理着这家书店。

当人们被那封信触动,再来到书店门口,只能看到紧闭的大门,和已经摘去招牌的门脸。抬头看,“特价学术图书”广告语的痕迹还依稀可辨,门框上的春联只剩右联,写着“勤学掌故理圣书”。

关停后的盛世情书店 程璐洋/摄

面对一波波的媒体和读者,老范“没有功夫接待”,所以特意把收尾工作都安排在晚上,“白天太惹眼,人读者来了和你聊几句,不搭理人那不礼貌”。他第二天就摘下了门上的信,还专门在透明的玻璃门内挂起一张床单,尽量减少开灯,遮挡住来往的目光。

即使这样,陆续有人站在门口,或拍照,或向内张望。关停后的这几日,老范在店内收拾,吃个晚饭的时间,遮挡的床单下仍有好几双脚驻足。也有人试探着敲门,大家的问题差不多,“已经关了吗,还想再来买书”,或者“以后能在哪儿找到您?”

致读者信发布后带来的关注,老范说是意料之外的,他很直接,“不是作秀,我要想(作秀),找北师大的老师,写繁体的,竖排版的”,他摆了摆手,“我要那样就装腔作势,就太过了,横版的谁看起来都方便。”

关于这次告别的交代,他早在准备,“这有什么难的啊,都是大白话,谁都能写”,顿了顿,他又承认“因为我很有体会,脑子里过好几遍了,最后落在纸面上很快”,他也承认,删去了草稿中的一两句,“不合适”。

老范对这封信的自我要求,是简短,“让人一看就明白”。草稿确定后,他让妻子范巧丽执笔,一开始,妻子有过推脱。“她觉得没必要,写这个干嘛啊”,老范说,但他坚持,应该给读者一个交代,“这么多年,这是礼貌”。

除了文字,老范还专门下载了多年前,书店刚开业时的一张黑白照片,“有当年的味道,想着加上这个,是不是能把这个句号画得更(圆满些)”。

考虑后,他还是没有将照片打印出来,“算了”。

开业早期的盛世情书店 图源网络

味道

书店关停,老范清空了店里的图书,余书全部转移去了库房。除了在书店附近的老仓库,老范还在家附近新租了个20平方米的仓库,才放下了店里的书。

老仓库离店不远,在居民楼里,一个北方特有建筑的老式半地下室里。

约莫50平方米的三间房,书架拥挤,上面摆满了书。人在其中只能侧身来回穿行,或者根本过不去,都是书,堵死了。

盛世情书店的仓库 程璐洋/摄

库房有一股久违的味道,一下能把人拽回当年的图书馆。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是旧书味儿混合着灰尘,再加上金属书架散出的冷冷的味道。

顺着这股味道,如果是没有亲身去过盛世情书店的人,也大概能想象一下,这些书还在店里的那些年。

盛世情最后的模样,包括路边一层20多平方米的门脸和地下约50多平方米的地下室。书主要在地下室,挨着墙壁围了一整圈儿的书架顶满天花板,在地下室中间,也摆着书架,每个通道里都是成捆堆放的书。“北京大学”的标签下,都是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书。其余的书架和图书,都是老范自己罗列摆放的。

临近关停这些年,有读者觉得,店里书籍的摆放,变杂乱了。早些年,图书的罗列很有章法,也显专业。很多读者在谈及这家书店时都会强调,找哪本书,老范能准确指出在哪个书架的第几层。

一篇2017年回忆盛世情书店的文章里写着,“楼下地下室沿着下行的楼梯两侧按照学术出版社、以及按照人文社科具体学科、专业分类码架,在每一类的码架中又按照出版前后顺序、核心学者集中摆架的顺序放书。其一分类清晰,方便查找学术经典与最新成果。其二同一出版社同一系列的著作、同一作者的著作摆在一起方便查缺补漏。”

到位的图书分类法,和独特的学术类图书选品,正是盛世情书店维持至今的“商业机密”。技校毕业、上过电大的老范,不肯轻易说出自己如何习得这门手艺。被问烦了,他悠悠地报出一个书名,《汉碑集释》。百度显示,这本1997年出版的书,码洋49元。现在,这本书在孔夫子旧书网最低售价145元,最便宜的卖家就是盛世情书店。

“卖一本,就够一天吃饭了”,老范的语气不免得意,他说,挑书就和投资股票一样,得有眼光。但不能说,自己手里还持有多少本《汉碑集释》。

至于这种毒辣的眼光有哪些标准,老范说,得选大出版社,而且得了解不同出版社擅长什么类别的图书,“这种技能传授不了,说句不好听的,不是学个电工什么的,完全是靠自己悟”。

官司

变化从2017年底开始。

盛世情书店租赁的房屋,产权属于北京电影洗印录像技术厂,租房合同一年一签。2017年11月,老范收到厂方来函:“贵司与我厂于2016年12月20日签订的《房屋续租合同》将于2017年12月31日到期。”函中称,合同到期后,将不再续租,租赁合同解除后七日内,书店须按时腾出全部物品,如若不腾退,将由厂方处理所有物品。

随后,因为和厂方没有达成共识,2019年,厂方起诉至法院,判决结果,盛世情书店败诉,需退还房屋。

其实2017年,老范准备装修书店,他想腾开几个地下室的书架,放上桌椅,让大家有个能坐下来看书的地方。但因为这起合同纠纷,他心里隐隐觉得,也许待不下去了,装修计划作罢,店里也挂出清仓甩卖的条幅。

2019年,法院判决后,他开始陆续打包店内书籍,时不时嘟囔着要关店的事。时间一长,读者们倒不甚在意,甚至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营销手段。

变化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已经发生了。

老范从1984年开始卖书,从摆摊儿起,到北师大东门附近的铁棚子摊位,后来才租下现在的门面,一开就是22年。

从人物传记到漫画书,再到现在的学术图书,老范卖过的书,也是社会阅读习惯变化的写照。他赶上了上世纪90年代书店的黄金期,“那时候大家爱看书”,《白鹿原》《活着》《平凡的世界》,他能一口气说好多书名。

2005年后,互联网的浪潮开始冲击。北师大周边聚集的一批书店陆续倒下,盛世情成为区域内坚持到最后的非教辅类书店。

老范说,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感觉生意不好做了。

盛世情原先全部位于一层的100多平方米店铺缩减,一大块面积成了中介链家的门店,老范开发了原本无人使用的地下室,书被一点点转移下去。再后来,他还把临街的一层铺面租给美甲店,增加些收入,应对上涨的租金。

那些年的老范,被读者形容为“脸上挂着霜,眼里飞着刀”。网友斑马在文章中回忆2012年的盛世情,说“范老板怨念很重,对谁也没有好气,好像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为盛世情今天的落魄负责,每个人都是谋杀实体书店的刽子手”。

2008年,老范在孔夫子旧书网开了网店。后来,还在店内卖起了文具用品。

渐远的

致读者信贴出后,老范说,儿子不太乐意。“他们不愿意,说我干嘛把家里的事儿全都抖落出去了”,老范解释。

老范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大儿子在北京印刷学院的图书编辑本科毕业后,已经考取北京信息科技大学计算机专业的研究生。二儿子在北方交通大学的车辆管理专业毕业,现在准备和哥哥考同样专业的研究生。

本科的专业都是老范帮他们决定的,理由都是好找工作。

2017年,租房纠纷导致的腾退引来媒体关注,那篇新闻报道中写着,“老范的儿子如今正在北京印刷学院学习图书编辑专业,准备毕业后子承父业。”

老范说,那一年,图书编辑专业的大儿子决定文转理考研计算机专业,“赚的钱多”。

对于孩子不愿子承父业,老范说,自己也不愿意让他们做这个,“时代不一样了,我吃过这个苦,干嘛让孩子也走呢。他们也瞧不上我这个店,觉得落伍了。”

落下的,不只是盛世情书店。

在社交网络中,回忆盛世情书店的讨论中,也常常有人提起,曾经书店林立的小西天,全是唱片店的新街口。淘书园、宏图书店、学品书店、野草书店、潇水堂书店,以及北师大内外的很多无名书店,都已经不在了。

电影导演张一白发微博说,“很多年前,新(街口)马(甸)太(北太平庄)是中国电影的重镇,学电影、做电影的必去之地,去那里,都得有一种朝圣的心情。每次去那里,都得顺道去盛世情书店,久成习惯,甚至于一有空闲时间,就会从当时住的团结湖去到北太平庄,在这间书店连选带淘买一堆书回来。那个阶段,年轻而努力,对未来充满信心,为未来而充实知识。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电影重心已然东移,新马太的故事已成传说,买书也已习惯当当京东。今天下午朋友传来这两张照片,瞬间引发回忆:我的青春和我的读书生涯和那个瘦削戴深度眼镜说话嗡嗡的老板,六十后面那个花甲二字,刺目且伤感。还是老板说得好:书店渐远,记怀永存。”

虽然老范自称从不去其他书店,但不管提起哪家同行的店名,他都能说出点过去的故事和各家优劣势,门清儿,“我从来不去,但我都知道,干这行的”。老范欣赏的同行,是万圣书园。

最后,提起多抓鱼,老范的脸上难得闪过一丝不熟悉,“没上过”。

得知是做二手书交易的平台后,老范说,“但流量不会太大。”

“不,流量挺大。”

“在哪个平台卖啊?”

“在微信里。”

“微信,是朋友圈的微信吧?”

“不是,独立的小程序。”

“噢,程序”,老范没再问。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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