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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人生的另一种

2021-03-22

若论山水画的黄金时代,当推五代至北宋。倘若论文人山水画的黄金时代,则当属元代。元代在很多后世人的心中(包括今天)都是一个社会充满剥削压榨的时代。蒙古人入主中原,也在很大程度上破坏了汉文化。但是,值得我们反思的是,为何这样一个元代,会取得如此辉煌的艺术绘画成就?为何元朝会有令后世艺术家备受推崇的“元四家”?(“元四家”有两说,一说为赵孟頫、黄公望、吴镇、王蒙;另一说为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也有人推“元六家”之说,即为高克恭、赵孟頫、黄公望、倪瓒、王蒙、吴镇。)

蒙古人入主中元之后,便废除了科举制度,这令许多读书人(特别是汉人)没有了入仕的渠道。自有科举制度以来,通过科举进入上层阶级几乎是读书人唯一的出路。而元朝废除科举制度无疑是断了读书人的出路。在这种情况之下,许多读书人不得不在市井之间给人占卜算卦或者卖字鬻画以谋生;另有一批文人所幸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间,过着如同陶渊明一般的归隐生活。这种生活方式便为后来发展起来的文人画提供了一个现实基础。另一方面,在宋代乃至更早以前,古代大师的精美书画作品大多收藏于皇宫之中,成为皇帝一个人的私有藏品。民间的文人几乎不可能看到真迹。而蒙古人的到来,则让许多经典书画作品开始流落民间,这便使得普通文人墨客有机会一睹名家字画的真容。在此情境下,画家的创作得以有了直观的临摹学习范本。这对于自我提升有着极大的帮助。

早年的黄公望是幸运的,他不必在市井之间给人写字算命,而是得以在官府了某了个小吏的差事。原本,他以为可以就此度过一生,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向上升个一两级。但是,黄公望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牵扯进一件案子中,并为此遭了牢狱之灾。

47岁,一个半百的“老人”,独坐狱牢,或许想着的是在这潮湿不见天日的牢房里了此一生。又或者是遭了病患即刻撒手人寰。没有背景,没有家世的黄公望,彼时应该是郁苦至极的。这或许是他人生当中最为灰暗的时刻。然而,如果命运真的让这位半百老人就此了此残生,也就不会有被后世传送千百年的“黄大痴”了。

在狱中苦度了三个春秋之后,黄公望出狱了。这是他没有想到的结果。出狱后的黄公望服膺了全真教。这对他的艺术创作有着深刻的影响。此时,50岁的黄公望,虽说早年接触过绘画,甚至于在青年时期,黄公望曾看过赵孟頫现场作画。这对于当时年轻的黄公望而言,是一堂难得的绘画启蒙课程。但是,从未真正意义上步入自己的画家生涯。而此时的黄公望,已然决心重拾自己的生命本真——绘画。这一画,便是三十余年,也因此,便有了今人所推崇的“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的《富春山居图》。同时,作为“元四家”之首,黄公望是文人画发展的一个标杆,他与倪瓒所构成的“倪黄模式”成为了明清以来文人山水画的最高典范。其代表作《富春山居图》则被誉为“画中兰亭”。

一般人认为,《富春山居图》所描绘的是富春江的山水风景。从画题中看,也的确如此。但是,黄公望从来就不是一名“写实派”画家。黄公望并不为写画而写画,写画只是他用来表达自我生命的方式。他在借画来思考,来清谈。

我们看《富春山居图》,便不能以“写实”的角度去审视。事实上,在深受全真思想影响的黄公望,在艺术上始终追求一种浑全的哲学思想。

《二十四诗品》中的第一品即为“雄浑”: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

返虚入浑,积健为雄。

具备万物,横绝太空。

荒荒油云,寥寥长风。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

持之匪强,来之无穷。

返虚入浑,积健为雄。这实则是对黄公望艺术的写照。《富春山居图》中所呈现出来的“天人之际浑然不分”的境界,是黄公望对生命的一次重新思考的结果。黄公望的浑,体现在形式语言上,是关于绘画秩序的建立。浑是一种无分别的境界,黄公望的艺术理想是要主球浑然一体,无迹可求的秩序。这种秩序也正是文人画的核心秩序。

深受全真思想影响的黄公望,在其作品中,同时融入了一种神性色彩。看《富春山居图》,除了山水景致,还有一种神秘与庄严在笔墨中流动着,令观者感到性灵上有所开悟。神性因素的渗入,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黄公望在绘画中的生命崇高感。李日华记:“黄子久终日旨在荒山乱石、丛木林筱中坐,意态忽忽,人莫测其所为……”隐约中,我们仿佛看到了黄公望身上的一股仙气。这种仙气自然也渗入到了其绘画之中。

《富春山居图》共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为《剩山图》,现藏浙江省博物馆,另一部分为《无用师卷》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一幅画何以分为两半?当《富春山居图》落入藏家吴洪裕之手时,这名藏家对此画极为喜爱。临死之际,命其家人将此画烧毁以便死后依旧为其所有。但是,就在抛入火中之时,其侄子从火堆中将这幅画救了出来。遗憾的是,最终还是烧毁了一部分,最终这幅画也就成了两半。

另一则关于《富春山居图》的故事和乾隆有关。我们知道,乾隆号称“十全老人”,文治武功无所不能。对书画也是“酷爱”,他命人广收名家字画入宫,后来,他果然得到了一幅《富春山居图》,只可惜是仿本。他误以为是真迹,便在画中到处写诗题字品评,总共达到了55处之多。后来,当真迹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一向骄傲的乾隆自然不会承认此前自己把仿本当做真迹来题字品评了。就这样,真迹反倒躲过乾隆之手,免遭“毒手”。

从卷首起,平淡的江南风光映入眼帘。浓墨点树,干笔涂山,极少看到浓重的晕染。干浓对比造成了前中后景的立体化呈现。同时,这种干笔效果也为观者造成了一种若即若离的虚幻感,很难所清楚我们所见的是真是虚。《剩山图》部分作为全卷的开篇,统摄了全卷。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某种韵律。如同一段交响乐在开始的时候的那种韵律。山与山之间造就的空间错落感,山与水之间形成的刚柔并济,山水与人烟屋舍之间形成的生命观照。迷离的笔墨造就的华丽空间结构,结构中隐藏着的节奏韵律,节奏韵律所传达的则是大自然的呼吸声。在整个形式的统摄下,画面无不充斥着一种文人所具有的思想与灵魂,还有文人画所拥有的独特生命感。

《剩山图》之后继续往左,有一部分已经被烧毁,我们不得其状,但是,从整个画卷所传达出来的连续性以及关联性上看,该部分极可能一平摊相连。接下来,近景的林木显得有些疏离,中景的小山延伸如江水中,远景的山将辽阔的空间稍微进行了些许限制,让整个视觉空间既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不止于太过于萧疏。紧密得当的处理手法,增强了画面的流动性,正是这种流动性赋予了全卷音乐节奏感。

再往左看,是几座相连的山峰构成的画面,这也是全卷最为紧凑的部分。在这部分里,河流穿过,有一条小路黄公望并未画完。上方斜坡由干笔绘出的岩石,右方的河流左岸的树木却用湿笔浓墨来表现。山谷深处同样以干笔和湿笔的对比来区别远近关系。整个画卷我们只在这里看到了云雾。这云雾显然隐含着某种关联性。我们很自然地会想到前面的那条延绵不绝的河流。

从这部分开始,我们注意到,黄公望的线条没有了之前的沉稳庄重,而是显得有些“潦草”了,山石林木瀑流的表现,如同交响乐最为华丽的部分,声势夺人,华丽至极。也许此刻的黄公望已经进入到了一种无我之境。王原祁评《富春山居图》说:“想其吮毫挥笔,神与心会,心与气合,行乎不得行,止乎不得止,绝无求工求奇之意,而工处奇处斐然于笔墨之外。”这正好也是阐释了为何有些笔墨“潦草”,有些笔墨“工奇”。此时,已是八十多岁的黄公望,或许是在借助笔墨来演奏生命最后的乐章,完全已臻化境。这部分的后面,我们注意到林木依然超过了画家精心控制的范围,肆意洒脱的笔墨,干浓相就。显然,画家已经不再拘泥于董巨李郭传统,依然是独属于自己的笔墨世界。这种浑厚质感,也许,只有历经磨难年过八十的黄公望能够驾驭。

再进入笔墨的“癫狂”之后,黄公望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内心中宁静的那片清澈山水之中。山石与水相连,一名渔人正在角落里垂钓。“人”在此刻的摄入,仿佛在诉说着画家心中某种隐秘的心声。也许是无奈,也许是释然。一棵树,横亘在钓者与另一边的观鸭者之间。依栏独坐的隐士,观看者眼前江水中的鸭子,这不得不让人联想到钱选的《王羲之观鹅图》。钱选是从形式上进行一场变革来追思怀古,而黄公望则是在精神上与之呼应。浓墨点叶之树与对面的山坡形成虚实对应关系。山坡以枯涩的干笔绘制而成,我们仿佛能听见画笔扫过纸面的触感。在这里,干笔效果的运用不仅完成了平面描绘,同时构筑了画面立体的质感。这种表现块面的方式在赵孟頫的山水中也可以看到,只不过在黄公望这里达到了完美境界。因为这样画家就可以尽量少用晕染,以干笔手法,不仅实现了晕染所具有的阴暗对比,同时也让画面更显得通透。

继而,又是一段稍平的山滩,萧瑟的几棵树衬托出几分初秋的清冷。此处延伸出去的土地与下面的湿地相连,完成了画面的连续性。在最后的这一部分,我们看到的是多以平远的视角呈现的山与树。一座“顶天立地”的山峰矗立在画面中,既分割了两个世界,又让两个世界实现了暗联。

画面的最左部分,也是全卷的终结部分。这一部分,我们或许有点失望,因为,明显地过于潦草了,似乎还未完成。我们似乎看到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在随兴画完最后几笔之后将笔投入江河之中的形态。高居翰评:“黄公望刻意在全画中保持了一贯的即兴气息,及时是需要精心描绘的部分也不例外。一般南宋画院给人的典型印象是胸有成竹,援笔立就,而黄公望则大异其趣。他似乎刻意经过一连串的创作冲动,夹杂瞬间的决定,改变设计,甚至到了反复无常的地步,其中也有耐心的构筑山岗、岩石、灌木和树木,垫底累聚之后才成就一张画。即使决定停止作画也是随兴的;无疑,他可以再画上几年,丰富某些部分的肌理,加强轮廓。”

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本身就是一种创作记录,这与画院派所推崇的精心布局巧思谋划不同,黄公望是在用生命的某种节奏来支配着画笔,从而成就了今天我们所看到的这幅“中国十大传世名画”——《富春山居图》。

我们的生命是无常的。一生之中,总会历经各种坎坷劫难。面对坎坷劫难,是自暴自弃还是努力寻找本身的生命?黄公望用《富春山居图》给了我们答案。人生不过百年,与大自然千万年相比,人的生命是何其短暂,人又是何其渺小。我们所认为的世间之事,在大自然面前,如尘埃一般微不足道。就如同我们人看蝼蚁之争一般。然后,当我们将生命托付与自然万物之中,便获得了一种纯粹的本身与生命的延续。这是艺术的观照,也是大自然的观照。面对世间之事,人是身不由己的;然而,当生命融入山水之中,我们会豁然发现,人不再身不由己,而是可以在本身的生命体验中完成生命最华丽的绽放。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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