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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日记《起居注》中的钱杨之恋

Image 2021-03-19

1934年4月,钱锺书从上海北来探望杨绛,两人在北平郊区周游。

1933年9月,钱锺书(字默存,一字中书,笔名中书君)和杨季康(十年后笔名杨绛)订婚。杨季康随后上北平国立清华大学研究院读书,中书君到上海私立光华大学文学院教书。

许振德《水木清华四十年》:“钱杨二人花前月下,红娘传书(古月堂女工),锺书兄每将其恋爱经过逐一相告,并朗诵往还情书佳作。”情书“都由回禄君收集去了”,谁教咱们没眼福呢。好在作家、文人恋爱的时候要记日记。中书君二十五岁前日记题名《起居注》,1981年夏有十七大册《起居注》重现于故乡无锡,旋为物主借口“编全集”领回,“处理掉了”(吴海发《寻访钱锺书旧居庭院》)。陈瑞农后来作《钱锺书留学前十七册日记失而复得》说,日记记载“代父亲为钱穆《国学概论》作序的经过,和杨绛相识相知的过程”。

安知清流转,忽与前山通,客岁槐序,托尤景默先生的福,获睹幸逃劫火的《起居注》第十四册(始自1933年10月25日,终于翌年2月28日;以病未记者八日,因冗未记者六日,度岁未记者五日,阙逸三日),稍微减少了人间世的缺憾。

中书君的日课

《起居注》1933年10月25日:“得季书,即复”;又28日:“作与季书。”这样的公式语言几天天有。给玉人写信是中书君的日课,渐渐变成一天天的随感杂记,有时无话可说,他还要写。末了一则,2月28日:“得季书,即复。闻德铨所恋非人,行将被逐出校,意甚怜之。”可觇“季书”的大概。“德铨”可能是“家铨”的笔误。顾家铨和钱默存同岁,早一年毕业于国立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时任教于苏州振华女中。

风起便成秋。10月27日:“得季书,即长复,腹心尽布矣。忧烦不已。”按理,两人已然订立婚约,好比船已进港,不再怕风浪。可准新郎呕心欲尽——“呕出心肝方教休”,非但未享受“最美满快乐的人生”(语本汪处厚)。“所以,订婚一个月,鸿渐仿佛有了个女主人,虽然自己没给她训练得驯服,而对她训练的技巧甚为佩服。他想起赵辛楣说这女孩子利害,一点不错。”《围城》第八章这段,这时候读来,更觉得亲切有味。

11月8日:得季书,即复。愤懑不释,吾其将狂矣!

13日:得季书,为之失欢,真失计也,即复。终日郁郁!

不晓得何“计”;盖婚姻之道,多出于倘来偶遇,智力每无所用之。而两人各自为计、殊情异计,则不待言。只有泪可出,无复情可吐。郁怒孤愤,惨悽抑悒。中书君脾气高傲,郁抑无所施,宁可忍痛至于生病(《槐聚日札》第五则:“克欲忍性之功,非人能堪,流弊甚大”),只有回到母亲身边,“像在外面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窜回家”。这天以后,日记遽尔中断。八天后:“病愈,自家返校。得季四书,即复。”他害病回无锡时没有告诉她,不识此番大病于其一生的肉体和心灵是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中书君诗初刊》载有《红柳曲三十三韵,系钱锺书生平所作最长的诗。

婵娟决绝有书来

一周后中书君自解嘲:“人生儿女情痴,亦不过此一遭耳。”翌日:“中宵梦醒,此心如急电奇光,表里洞明。一刹那间,又万念交集,辄唤奈何。”亦“情痴”所致也。

12月6日:“不得季书,意甚愤郁”——觖望而滋悔蕴怒。15日:“作书致季,内疚不已”——又因甚“内疚”?第二天:“得季书,即复,几欲心腐。”“心腐”,痛愤欲绝,极厉害的病痛,极深切的悲愤。中书君“郁勃得心情像关在黑屋里的野兽,把墙壁狠命地撞、抓、打,但找不着出路”。

12月30日:

去年今日,正待季复书,胸如舂而眉作茧,含情欲吐,储泪待流。倐忽星终,舒戚殊状,虽笼鸟辕驹,一身犹赘,腐鼠之嚇,才士不甘,蔚豹之文,君子思变。然而今夕何夕,且贪欢笑,所谓“欲愁那得工夫”者也。往日情事,无论悲欢顺逆,皆不堪追忆,只须岁月推排。已足惆怅,更未须参插以歌哭笑啼也。

郁结蹇产,以致末句蹇踬。十数年后,中书君假口布心:“无形的猜疑,有意的误解,以及其它精致的受罪,这次加料尝遍了。那种情感,追想起来也可怕,把人扰乱得做事吃饭睡觉都没有心思,一刻都不饶人,简直就是神经病,真要不得!不过,生这种病有它的快乐,有时宁可再生一次。”《红柳曲》三十三韵,中书君生平所作最长的诗,托名“予同学红柳词人”,自叙风怀,其中“不道情深易得猜,婵娟决绝有书来”,即纪“去年今日”事,只恨未肯分明道。杨季康末年追想“去年”的内辞,“大写”本(《杨绛生平与创作大事记》):“钱锺书不赞成我放弃投考清华,我无暇申辩,就不理他。他以为我从此不理他了,大伤心,作了许多伤心的诗。但是他不久来信,我们就讲和了”;“工笔”本(《听杨绛谈往事》第六章):“钱锺书要求订婚,阿季写信不接受他的要求……钱锺书一心想和阿季同学一年,不赞成她本年放弃投考清华研究院。阿季无暇申辩,就不理他。钱锺书以为阿季从此不理他了,大伤心,作了许多伤心的诗……我虽然不写信,还是很想念的。蒋恩钿知钱锺书伤心,劝他再给我写信。他写得很诚恳,我很感动,就又和他通信了。”

时复执经问奇字

“寸心虽碎尚余热”,12月4日:两得季书,皆复。为季点定文字。

“点定”的是《收脚印》,三周后刊于《大公报·文艺副刊》(“我第一篇发表的写作”)。又30日:“得季书,即复。善问如攻坚木,予亦大叩大鸣也。”——《红柳曲》所谓“时复执经问奇字”也。此两则大可笺证《听杨绛谈往事》第十四章的“凡是我所做的工作,人家总认为有钱锺书协助”。

12月17日:“大寒。重写定诗集,录一本付装,将以寄季。作一诗,《书季近文后》:娘子能军不让先,鸥波天缔一家缘。名山各有千秋业,偕老行看到百年”;22日:“得季书,即复。季寄所织一白绒背心并糖果来。非言语所能抒情也。”情意的充沛反造成了语言的窘涩。25日:“汇款二十五元与季,尚有渠代收稿费二十八元,并此可坐二等车南归,不致为风露所中也。又寄装本手写诗集。”倾心倾囊,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1934年1月8日:“得季快函,云下半年愿来光华,得朝夕相近。意可感,而势不能。儿女之痴,为之肠转。即电复不可,并作书。”爱情价高,学业可抛;一年后,杨季康果然抛撇研究院学业,并得中书君“可”,当了朝夕相近的陪读妇(饶余威《清华的回忆》)。今夕何夕,“肠转”非复“心腐”,庶几苦尽甘来欤?

钱锺书日记《起居注》11月8日:“得季书,即复。愤懑不释,吾其将狂矣!”

也不道西风又起

寒假杨季康返家。1月12日:“夜寒甚,季途中可怜。又闻津浦车屡遇盗劫,又窃为危之——所冀吉人天相耳”;16日:“夙兴,赴苏州访季。短发齐眉,仍还旧观,痴黠不可名言。快谈至下午五时。作书致季”;20日:“大寒。赴苏州访季,以所画像出示。下午访石老,精神完固。五时车归。作书致季”;数日后“赴吴一次”。2月1日:“为季校中卧室撰一联,云:好学曾窥金匮,明妆宜称玉台。夜雨潺潺,不识后来吴游能乞取东风一日晴否”;3日:“晴寒。四时即起,与霞妹同赴苏访季,觐虞(曹觐虞)旋来,欢叙竟日。”乘星冒风见佳人,为情甘憔悴,为情甘苦辛,精诚信可动地感天。

一日之内而气候不齐——痴儿呆女贺新凉,也不道西风又起。2月4日:

得季书,云拟八日赴平。欲留不可,为之失神落魄者终日,两作书与之。[高]昌运来谈。终日不快,率二顽弟出观电影。门里安心,出门亦不能遣也。作诗一首。《守岁闺词》:觐虞小住即出,不待新正。余呵之曰:独不念岁除之夕,闺中思妇,怨慕劳人,高烧绛蜡,顾影伶俜耶?退而思其语,亦足以发,遂作此。予前跋为觐虞写诗,谓君好利,兹复不恋家居,故以《琵琶行》中商人比之。郎君今夜尚风尘,重利轻离薄幸身。蜡影摇红妆镜畔,烛花不剪卜归人。

此叶似涴泪渍。“失神落魄”者,“愤懑”也,“愤郁”也,“心腐”也,“将狂”也。无方可疗相思病,有药难医薄幸心。中书君端的懦弱,瑟缩局趣,私底下也常常得指桑骂槐或者移花接木,绕了个弯,借“闺词”来渫愤煞气——怨你又恋你,恨你惜你。奇怪,杨季康不在家好好和亲人情人过大年,提前两三周带病冒寒回校干嘛呢。

过了一天:“与觐虞同车赴苏,访季话别。弦弹录别,花赠将离。梦绕梨云,泪零兰露。虽皆知言面在即,而各有忽忽作恶之怀、惘惘可怜之色。旋复哂彼此之情痴,破涕为笑也。季将于八日夜午时行。风霜勿厉,中我玉人!晚归,即作书与之。”2月8日:“作书致季。得季书,又复。夜坐,作一诗寄季:《念季平浦车中第二夜冒寒嗽疾无恙并怀觐虞》:载将离恨乘风去,今夕黄河过也无?电走遥怜车荦确,雾迷各对月模糊。愁心永夜随轮转,病肺高原得气苏。拈笔沉吟何限意,最先安善祝长途。”“愁心永夜随轮转”,宁信其为“爱情火焰”而非“诗里的词藻”(Flammen/Poesie)。曹觐虞名列中书君《论师友诗绝句》及《谈交友》“三四位好朋友”中,“大好家奴也”(《起居注》),时就读于国立清华大学经济学系。

游仙七日已千年

“言面在即”,即“今年破例作春游”,3月30日至4月9日的“以春假赴平”。4月9日《清华副刊》第四十一卷第三期亦人《老大哥消息:中书君翩然临故园》:“前园内作家第五级老大哥中书君,自去岁毕业后,即被聘为上海光华大学外国语文学系讲师,并任《中国评论周报》编辑。日昨记者忽晤君于园内,丰彩依然,并有一‘哥儿’伴行,殊形亲密。记者颇讶其际此草长莺飞、江南春光正好之时,胡竟仆仆风尘重来旧都,经一千八百秒钟之探访,始知君于客夏已与本校研究院Y女士互订鸳盟,奈平沪关山遥隔,尺素难达斗量之情,因乘春假北上为入‘宫’之宾,一倾积愫。并闻Y女士为本校沈秘书长太太之令妹,故日前沈秘书长会为君洗尘,颇有一番热闹。至归期则在八号,‘人生最苦是离别’,未知君何以堪此也。”沈履夫人杨保康,杨荫桓之女,杨季康的堂姐。《朱自清日记》4月6日:“晚雨僧约饭,有张素痴、中书君、张季康。中书君言必有本,不免掉书袋,然气度自佳。”后一个“张”字,如非手民之误,则流露作者于杨季康初不注意。《槐聚诗存·伤张荫麟》:“吴雨僧师招饭于藤影荷声之馆,始与君晤。”

中书君即作《春游纪事诗》七绝二十二首。《光华大学半月刊》刊十九首,《国风半月刊》刊二十一首(改春字为北字)。两刊刊落的正是为杨季康作(全载《中书君诗初刊》中):“话到温柔只两三,薄情比勘弥增惭。任卿投笔焚书后,注定全神学定盦(羽琌山民诗云:整顿全神注定卿)。/朝朝暮暮日旋过,世世生生事不磨。临别爱深翻益恨,恨时怎比爱时多。/分飞劳燕原同命,异处参商亦共天。自是欢娱常苦短。游仙七日已千年。”“薄情比勘弥增惭”,似因情人“薄情”而自恚多情;情如白居易所谓“处处伤心心始悟,多情不及少情人”,或《纪念》所谓“结果不满意,反使他天良激发,觉得对不住曼倩”,心析学所谓“反作用形成”(reaction formation)之例欤?句则径攘孙廷璋《亢艺堂集》卷一《和友人无题》之五:“向日心情道近憨,谁知幽绪逼春蚕。书来珍重终千万,话到温柔只二三。玉纵尚全售己误,石如能望化还甘。伤心语语难终读,比勘都增薄幸惭。”《滂喜斋丛书》辑入孙集,中书旧年购得一部。

钱锺书日记《起居注》2月4日,记为曹觐虞作《守岁闺词》。

依然一寸结千丝

这年秋,钱默存自刊《中书君诗初刊》,朱印巾箱本。《得孝鲁书却寄》谓:“余二十四岁印诗集一小册,多绮靡之作,壮而悔之。”《季二十二岁生日奉贺》:“霜欺雪压逞风华,修到寒梅未足夸。赤白摩诃长不坏,铃旙何用护天花。/长日娇痴晕颊涡,自从相识转愁多。衷肠百结凭卿解,莫更工颦蹙翠蛾。”夸饰情人颜皎,婉讽其心坚性傲。

人怀前岁忆,花发故年枝,《中书君诗初刊》后,诗人依然一寸结千丝,照常于《国风半月刊》流布闲情艳体之作——“幸而其意中人心肠坚冷,不许其遂欲如愿,吾辈耽诗者遂有佳什可以吟赏;倘渠好事竟成,则如鸣禽已营巢,不复娇啼恰恰矣”。《中秋夜坐》:“不堪无月又无人,兀坐伶俜形影神。忍更追欢圆断梦,好将学道忏前尘。杯盘草草酬佳节,弦管纷纷聒比邻。诗与排忧真失计,车轮肠转自千巡。”《此日忽不乐》:“昼长悄悄夜何如,赠影酬形强自娱。恨故难量千斛过,言还不尽一书无。香能引绪烟飘篆,蜡亦煎心泪滴珠。剩有微波词赋托,最怜鸿断与鱼枯。”《别绪》:“天堑长江限北南,年来别绪已粗谙。颇疑事以磨多好,私慰味将涩尽甘。辛苦风尘怜仆仆,团栾灯火忆醰醰。人间离恨当填海,衔石他山借亦堪。”想来将来的眼前人又在撒娇使气闹别扭。

范旭仑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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