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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绚隆:王谢雕梁事已非——膏粱悲飘蓬

Image 2021-03-14

吴历 明月堂听泉图

文 / 周绚隆

《侯岐曾日记》详细记录了清政府为惩处侯峒曾抗命守城,下令籍没侯氏家产,并逼取租赋钱粮的过程。各级官吏因此借端诈索,几至敲骨吸髓,压得侯氏一家喘不过气来。顺治四年五月,侯岐曾因藏匿陈子龙被杀,更使这个本已残破的家族,遭受了灭顶之灾。

侯岐曾被捕的当日,其长子玄汸携堂弟玄瀞出逃,幼子玄泓被捕。汪琬为玄泓作的《贞宪先生墓志铭》描述了当时的情形:“是时侯氏祸患踵至,死丧狼籍,而官吏且络绎交驰于门。亲知相率惊窜,其他株连钩引者尤众,计莫知所出。”按常理推测,官府的追罚力度,此后应该加大。但令人意外的是,这个案子却被无限期地拖延了下去。

《月蝉笔露》书页

据侯玄汸《月蝉笔露》载:

东第报籍之时估值三千,虽未达部,已做官房,兵丁往来,残破尤甚。累控减价,十年后始定五百有奇。……后抚军援催征不得赦例,檄取部费,县官酷比,输三百有奇,敲骨追髓,三年始毕。故予云又得小籍没也。

所谓“东第”,即其伯父峒曾之所居。按时间推算,此籍费由三千改为五百,应在顺治十四年(1657)以后,完结部费,则当在十七年(1660)前后。籍没田地的过程中,甚至还出现了这样的插曲:“征第宅已,请征坟墓。……(侯氏墓田)隶上海二十三保。吏承牒报籍矣,老仆管科遇于途,醉之,去其籍。”所以侯氏墓田终得保留。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一个合理的推断是,清政权此时已彻底稳定,对各类抵抗力量的担心已经开始减轻,故对这些遭受重创的家族亦不再过分追究。

来自官府的压力虽然暂时有所减轻,但乱后社会的变化却超乎我们的想象。一方面,一些新的地方势力借着改朝换代之机迅速崛起,他们不但秉持的价值观与侯氏世守的理学完全不同,而且在经济方面对其伺机掠夺,在影响力上也不断进行挤压。

另一方面,普通民众在遭受了残酷的屠戮以后,也希望尽快恢复正常秩序,对侯氏曾经的遭际未必都持同情的态度。因而侯氏一家在付出巨大的牺牲以后,处境反倒有些孤立。

吴历 凤阿山房图

汪琬在《贞宪先生墓志铭》中回顾说,玄泓被捕后,“慨然力辨,不少动,久然后得释。而群无藉睥睨侯氏者,犹乘间思挤之。先生惧终不免,乃携家走他县,匿村落中,无恒居,凡三年,而始迁郡城。又三年,而归故里”。陆元辅《书侯生武功挽诗卷后》云:“戊子春,研德以籍产事诛求无已,挈家避地于浙之横山曲水。”戊子指顺治四年。其携家逃亡的路线,在长子侯开国的《凤阿山房图咏记》中,有更为详细的记录:

迨丁亥(按,顺治四年,1647)之岁,浮家数百里间,于娄之王园,浙之横山、河渚,松之朱泾、张堰、曹洪,三四年中凡数迁而归于旧庄。后三年迁郡城通和坊,又四年始返邑中。(《凤阿集》)

这里提到的地名,娄为太仓的别称;横山在浙江龙游,河渚即杭州西溪;朱泾、张堰、曹洪都在上海,当时属松江府;通和坊在苏州。据此可以体会玄泓为避祸而频繁迁居的不易。

顺治十三(1656)年,玄泓移家苏州,王摅有诗赠之云:“十年多难叹飘蓬,吴市移家隐桂丛。不用车中藏季布,将从庑下赁梁鸿。一门忠孝青磷聚,百战城池白骨空。犹有先人敝庐在,练祁南望哭秋风。”(《侯掌亭移居吴门赋赠》,《芦中集》卷一)练祁河即练川,代指嘉定。次年,玄泓归嘉定故里(侯开国《书说舟弟仍贻堂私记后》),与长兄玄汸一起开始重建家园。杜登春《吾友诗》之十一《疁城侯研德名泓》云:“侯生婴家难,全身狎豺虎。浮沉又十年,始觐伯与父。”(《尺五楼诗集》卷四)就是对其这段经历的真实写照。

同样在逃亡路上奔走的还有侯玄汸。他在家难初平后,“乃改服,漂泊玉峰、琴水间,屡迁其处。至辛卯,闻智含灵隐之讣,始返邑。馀喘未平,复跳身南游两浙。癸巳冬,乃携家卜居城中”(《月蝉笔露》)。玉峰、琴水乃昆山和常熟的别称。辛卯为顺治八年(1651),癸巳为顺治十年。据此可知其大概行踪和归里时间。

《月蝉笔露》

在入清后的岁月里,兄弟两人一开始虽都移家避难,归里后隐居不出,但因个性不同,表现亦略异。昆山葛芝在《侯研德文集序》中回顾说,侯氏兄弟重返故里后,“记原高卧海滨,优游卒岁。研德为同人所推挽,捧珠盘、玉敦以从事。南皮之集,北海之宴,必研德在焉,以为无车公不乐也。故二十年来,研德名益著”(《卧龙山人集》卷八)。车公本是晋代囊萤夜读故事的主人公车胤,以寒素起家,博学多闻,美丰仪,性机敏,善赏会,当时每有集会,若车胤不在,众人皆会说“无车公不乐”。此以之喻玄泓。

玄泓慷慨好义,尤喜排难解纷。陈瑚《挽侯研德二首》诗序中说他“美丰仪,善谈论,赋诗属文,落笔敏妙。生平尝以留侯、邺侯自况”(《确庵文稿》卷七下)。留侯为汉代张良,邺侯乃唐代李泌,两人皆足智多谋,功成不居,喜修炼之术。玄泓好神仙,耽养生,也屡见于同时人的记载。陈瑚《简侯记原研德》诗注云:“研德学仙。”计东《追哭侯研德宋畴三》诗“天道劳疑信,神仙竟有无”句注曰:“研德好神仙之事。”(《改亭诗文集·诗集》卷三)尤侗《哭侯研德》诗注也说:“研德素学养生之术。”

葛芝对此的解释是,玄泓虽然声名日著,但仍“悒悒如不胜,曰:‘吾家祖、父笃忠贞,食旧德,如东京杨氏、江左袁氏,盖章章也。后之人则亦耕于宽衍寂寞之滨以老耳,安能与时争上下哉!’故颓然自废,沉湛于性命之学,而以馀力放于诗文”。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在江南士人群体中的活跃。杜登春《社事始末》载,顺治九年(1652),慎交社二十八人会于苏州,往来联络的即是侯玄泓。“研德忽以他故别去,竟往云间按册联合,尽吾党之人,大会于须友堂”。次年,为防止文社的矛盾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吴伟业受钱谦益嘱托,出面调停慎交社与同声社的关系。从中传达联络者,也是侯玄泓。

彭珑在给宋德宜的信中说:“吴门气类,欣逢宗主归而振之,必然改观。况研德兄亲许时过葑上,为慎交招携怀远,务以文德相化,彼纷纷者当从此息争矣。”(葛嗣浵《爱日吟庐书画别录》卷二)作为覆巢遗卵,在携家避难的途中,仍不忘屡屡出面调和同人之间的纠纷,可见玄泓性格之一斑。

当然,他的活跃不只表现在这点上。许多私人的集会,时常都有他的影子。如顺治十一年(1654)十月二十八日常熟张氏假我堂的集会(钱谦益《冬夜假我堂文宴诗序》,《有学集》卷五);顺治十四年(1657)重阳节苏州辟疆园的澄怀社集(施男《丁酉九日》诗序,《邛竹杖》卷五);顺治十八年(1661)徐芳至嘉定的聚会(徐芳《与钱牧斋宗伯辛丑》,《悬榻编》卷五)。

类似的例子远不止这些。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家庭事务上,玄泓的担当精神也是颇可称道的。玄瀞出家以后,已经行聘的盛韫贞誓不他适,玄泓乃将其迎归,令随夏淑吉一起礼佛。玄瀞病故后,也是玄泓去收的遗骨(杨锺羲《雪桥诗话馀集》卷一)。

玄泓卒于康熙三年(1664),继室莫氏方二十七岁,留一遗腹子名莱(《陆菊隐诗集》卷三《端阳后二日记原招集明月堂为研德遗腹子是日初剪发将抱而抚之也同集者二十人得和首唱》自注云“倪伯屏先生名之曰莱”),莫氏抚之成立(咸丰《紫隄村志》卷七“列女”)。尤侗《哭侯研德》诗有“四海量交谁急难,半生通隐独忧贫”、“兄弟凋零妻子少,那能回首不沾巾”的句子,皆有所指。

汪琬《贞宪先生墓志铭》说黄淳耀之后,“诸儒称能得师传者,必推先生云”。其故友宋实颖亲临哭吊,并为议谥云:“按谥法:清白守节曰贞,博闻多能曰宪。今先生当家破国亡之馀,顾能履艰出险,以无坠其先绪,可不谓贞乎?修身立言,以无忘其师学,可不谓宪乎?”遂以“贞宪”谥之。

相比之下,侯玄汸则性耽寂寞,基本隐居不出,惟以设帐授徒自给。陈瑚《简侯记原研德》“清火光摇座右铭”句后注云:“记原教授。”钱谦益《简侯研德并示记原》末两句也是针对玄汸说的:“知君耻读王裒传,但使生徒废《蓼莪》。”诗用《晋书·王裒传》的典故。王裒之父被司马昭杀害,他成年后坚持隐居教授,不受朝廷征辟。每读《诗经》之《蓼莪》篇,辄三复流涕,生徒为免其伤心,尽废《蓼莪》之诗不读。陆世仪有《侯记原乙未学规序》(《桴亭先生文集》卷三)一文,可知其授徒很重规矩。乙未为顺治十二(1655)年,但其设帐当不自此时始。

其后可确知的一次远行,是康熙十五年(1676),他曾带侯开国、侯莱至宜兴拜访陈维崧,并示以同人题赠之《明月诗筒》,陈维崧有诗和宋琬韵(《湖海楼诗集》卷五)。关于《明月诗筒》,黄裳先生有专文论及(见《榆下杂说》),此不赘述。

玄汸以理学自守,修身重躬行。《月蝉笔露》记录了其学道所得,内容丰富。晚年学使欲以“高士”旌其门,峻拒不受。康熙十六年(1677)以疾卒,学者称为潜确先生。两子乘、来宜先后出嗣玄演,以承大宗之祀,不幸俱夭。遂以玄泓幼子莱为己嗣。玄瀞出家后,法名圆鉴。吴伟业《梅村诗话》云:“圆鉴,灵隐僧,故练川大家子也。父兄死国事。……已而被收,亡命为僧。……竟以疾殁于灵隐。”

杜登春《吾友诗》之三所忆即玄瀞,题云“上谷僧圆鉴名瀞”。玄瀞与玄汸分手后,先逃至扬州天宁寺,后辗转至杭州灵隐寺。据《紫隄村小志》“卷之前”记载,“顺治辛卯,瀞在寺受任担水,积劳成瘵而卒,年止二十有八”。其族祖侯鼎旸《哭智含侄孙归骨》诗也证实了这一说法:“吴越飘零独负担,五年踪迹寄优昙。徒闻天马题江北(自注:闻维扬壁间有《天马歌》,记原知为智含手笔),未报金鸡宥仗南。忠孝素心馀白骨,父兄衰祚只黄龛(自注:顺治辛卯,以智含焚骨作龛盛之,厝银台公殡侧)。追思旧事惭婴杵,月满山亭忆夜谈。”

诗中“未报金鸡宥仗南”一句,言其至死未获赦免。金鸡乃古代颁布赦诏时用的仪仗,《新唐书·百官志三》云:“赦日,树金鸡于仗南。”诗用此典。玄瀞虽未生入里门,但玄汸、玄泓踪迹其所在,曾密往探视。厉鹗《增修云林寺志》卷六收有侯汸(为避康熙讳而去“玄”字)《宿灵隐赠晦公》,当为其探望玄瀞时作。《明诗纪事》辛签卷三四收有玄泓《寄智含弟》一首云:“目断秦庭马角生,家山云水各吞声。三年一见无馀话,千里孤筇又独行。未卜相逢空有约,莫轻此别遂无情。江潮海日题诗在,莫遣红尘识姓名。”

该诗又见《紫隄村志》,题为《龙江别智含弟》(第六句为“漫经离别岂无情”)。从末句的叮嘱语判断,此当为玄瀞出逃后,玄泓探视时临别所赠,不可能为盘龙江上的留别之作。杨锺羲《雪桥诗话馀集》卷一说玄瀞披剃后“名昭宗,卒于灵隐。……私谥孝隐”,亦可补其生平细节。玄瀞亡命僧寺,心情十分悲苦,他的早卒虽说是积劳所致,其实与精神抑郁当有更大关系。这从他的《题灵隐寺房壁》其一可以得到印证:

折柱扬灰又一时,海东年少泪如丝。修罗劫尽兵长斗,望帝春深语更悲。汉月只临三楚塞,燕花空备五陵碑。天如可问宁忧醉,感激从今废楚辞。(《淞南诗钞》)

辛卯为顺治八年(1651),玄瀞卒时距出亡前后恰为五年。故其族祖侯艮旸《哭智含归骨》亦云:“五年云水一僧枯,谁向天涯问赵孤。”玄瀞病亡,侯峒曾即绝后。

侯岐曾的孙辈以侯檠(字武功)居长,后面按年龄排序依次为开国(《日记》中称朅来、定陀)、棠(《日记》中称匡来、小匡)、乘、来宜、莱。其中侯檠为玄洵遗腹子,丁亥家难爆发时,陆元辅携其出逃,匿于外舅张溥家。作为家长,侯玄汸对孤侄的教育格外重视。他写信托付陆元辅说:

不孝兄弟琐尾流离,未知所竟,先人遗绪虑将断矣。惟愿吾兄善视此孤也,师也而父之,而伯之叔之。又愿吾兄以先君之心为心,先君之学为学,先君之教为教,不惟父之、伯之、叔之,而又祖之也。吾邑习尚惟朴,故其发之也劲;吾家高曾五世相传,所守惟,故其发之也真。明效大验,略见前事矣。

今日大难殷流,孤危如线,尤须重振精神,再培根本。余侄资性中庸,小年失学,今但令熟诵经书,馀力旁通文艺。外家无书不备,今尚无读之之具也,切勿躐等,涂饰耳目。小论仍须令作,但勿轻示一人。师有改竄,留阅三日,三日之后即焚其草。祖、父爱其子孙,不惟匿其丑,并欲匿其好,为师者未免以呈好为悦矣。遭难之中,以折福为惧,务实守约,韬夸敛采,毋令稍露头角,犯造物之忌。它日道德文章,别开生面,重振家风,寔拜明赐。(《明嘉定侯峒曾墨迹》附)

侯玄汸致陆元辅书

杜登春在《社事始末》中说,顺治九年(1652),他“卧病娄东三月馀,濒于死者再。……病中赖以资参药者,西铭先生之嫡婿侯子武功檠。朝夕陪医,周旋真挚。……(武功)幼继于先大姊记原夫人,称余为母舅,又同赘于清河,年虽不齐,而情谊不啻骨肉也”。侯檠少承家学,复得师传,有才名。

同年十月陈维崧到松江,曾与之相识,并有诗赠之,其中有“才逢公子肠先断,但说贤门泪已赊”、“合浦卖珠人变姓,兰田种玉客无家”的句子。后两句分别有注说:“武功时变姓张。”“武功西铭先生东床,常居娄东。”(《舟次赠侯武功并示研德》,《湖海楼诗稿》卷八)这是我们能看到关于他比较具体的材料。

不幸的是,次年三月,侯檠突然病故。陈维崧《哭侯武功八首》之一有“一门增旅榇,三党失孤儿”之语(《湖海楼诗稿》卷六)。该诗第二首还有注说:“武功尚未乘龙。”知其死时犹未成婚。侯檠著有《侯伯子诗文集》,似已不传。朱彝尊《明诗综》卷八一收其《酬别徐继白》诗云:

沧江倚棹且高歌,游子衔杯意若何。乱后飘零亲戚少,天涯踪迹别离多。已悲杨柳愁中折,况遇宾鸿客里过。握手相期须努力,风尘十载莫蹉跎。

另沈葵心《淞南诗钞合编》收其《奉和掌亭叔父旧庄杂感八首》,均有身世之感。

玄汸两子分别为乘、来宜。侯乘生于顺治四年端午日,六天后家难发作,在襁褓中即遭遇颠沛流离。因家难发作时他曾落水不沉,周岁时叔父玄泓为取字渡来(《月蝉笔露》)。少长,即出嗣已故堂叔玄演,不幸于康熙三年八月以病卒。复以其弟来宜为继,亦早夭。长房遂绝嗣。开国、棠、莱皆玄泓子,其中开国声名最著。侯棠字悦舟,号南荫。《紫隄村志》卷六说他“性端恪”,以坐馆为生。善书画,“晚年游历四方,恒藉画为斧资”。不事干谒,有风骨。其《夜坐书怀》诗云:

树深庭院月来迟,月色当空独坐时。愧乏盛名惊海内,喜全清操慰心期。百般礼数因贫废,千种人情阅世知。小阁灯残风细细,酒醒聊复一题诗。

可知其于贫寒中犹能自持。侯莱字天存,想因遗腹子而得名。其母莫氏抚之成立,补诸生。后出嗣伯父玄汸。

侯氏孙辈中能不坠先绪的是侯开国。开国初名荣,字大年,号凤阿。《侯岐曾日记》在顺治三年五月初十,提到其当初不愿就学的情形:“泓欲强朅来明发过新塾,往复良苦。”侯开国在《征君陆菊隐先生行状》中也回忆说:“先祖营别业于厂头,延先生至,俾从兄檠及开国俱受业焉。”(《凤阿集》,下引侯开国文同)

他成长的岁月,正是侯氏家道急剧衰落以后。在《文学金戒庵府君行状》中,侯开国回忆了岳父金献士(字治文,号戒庵)主动给他提亲的经过,并说:“余家固贫,六礼不能备,府君命之入赘。”其入赘的时间正是父亲去世那年(《书说舟弟仍贻堂私记后》)。

成年以后,侯开国曾为了衣食奔走四方,谋生的手段主要是坐馆。其在《吴船燕轺小识自序》中回顾说:“余自庚戌迄于庚午,二十有一年之间,往返京师者数次。凡从骑者六,从舟者四。跋涉驰驱,亦云瘁矣。”庚戌为康熙九年(1670),庚午为康熙二十九年(1690)。在给汪琬的信中,他讲述了自己在京时的情景:

某自来京师,羁栖馆谷,寂寞尤甚。而朱门谢客,觞咏不闻。……某赋性迂拙,内怀耿介,不能屈曲随人效昼夜乞怜之态。故京师往来者不过先君之故交三四公,馀则未敢轻怀一刺以相干也。只以故园荒芜,拾橡不充,跼蹐依人,进退狼狈,殊失二十年素志。(《寄编修汪先生》)

可见遗民生活的不易。康熙三十一年(1692),他又假馆常熟席氏,并助其续修了族谱。

康熙二十一年(1682),听说当局要委托叶燮主修《江苏通志》,他曾接连致书叶燮与倪灿,并直接提供材料,恳请他们为其一门五世的亡人立传。在《致叶已畦进士》中说:

忆自庚戌春得聆教益,迄今星纪一周矣。……某频年踪迹多在京师,迩因抱病南还,闭户削迹。侧闻制府以《通志》大典敦请总裁,江南北人士翘首告成,乐观盛事。……至寒门自先大参、先太常、先通政三世以来,并以政事、忠节、文章为当世所称,此久在执事明鉴中,无容多赘。附呈家乘一册,仰希主持公道,为之表章,而先祖、先君、先伯叔亦得附见于下,尤为感荷。此虽一家之私情,实符天下之公是。知执事暨同事诸老先生表章阐幽,自有同心,而某等仰荷私恩,亦当世世以之矣。

庚戌为康熙九年(1670),星纪一周为十二年,故此书当作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寄倪公检讨》亦云:

某京华浪迹,久赋倦游。顷以剧病归里,闭门削迹,日与药炉为伴。侧闻制台以《通志》大典,遴选巨儒,开局纂辑。……至寒门五世以文章、政事、忠节为世所称,阁下知之甚详,必能与同事诸老先生主持公道,阐扬潜德。第邑志甚简,特以史传一册、家乘一本尘览。希为照存,临启祷切。

因此,吴庄在《侯大年五十寿序》中称赞说:

祖若父辈或殉干戈,或泣风雨,仅一掌亭先生,为硕果之不食。而兰摧玉碎之馀,不敢有所建竖。祖功宗德,稗官不能载,野史不敢书,其足铭彝鼎而垂旂常者,湮没可胜道哉。而大年绩学力行,为时闻人,四海之内无不知上谷之后有文子文孙也。携策游京师,辇上诸公无不倾动。朝廷方命词臣纂修《明史》,而上谷功业、文章与节义并寿,夫承平之世,史氏之笔可以直书。若兴朝而修胜国之史,或世远人亡,或伤时触忌,藉非后嗣有人,谁复念青磷白骨中有丹心可照千古者哉?而大年以一人寿其五世,岂非寿其所难寿者与?(《偶存篇》)

不仅如此,他还编辑了家族五世的文集,恢复了祖居仍贻堂。张云章《凤阿先生传》云:

先生承五世文献之传,于巢倾卵覆之馀,故业荡无存者。掌亭先生仅隐约终身,其贫殆甚于后门寒士。先生绩学砺行,德袭训集,能使其家声不坠,而益振累世之遗文,掇拾其散亡磨灭者,缉为成书,积为巨编,灿然如入群玉之府。呜呼,是亦难矣。

文集编成后,因无力付梓,只能抄录两份以便保存。在《黄氏谷帘学吟后序》(《谷帘学吟》乃黄淳耀弟渊耀集)中,他说:“至若余家五世文集百馀卷子,陆子菊隐著书数种,简牍浩繁,尚无力付之剞氏,仅仅录副以藏。每一念及,深恫于怀。”

仍贻堂为侯岐曾故业。侯峒曾、岐曾兄弟生前虽未析产,但峒曾居东第曰寿宁,岐曾居西第曰仍贻。据侯玄汸回忆,顺治十年(1653)七月,“予从浙东归,研德语予:‘今有四方之交,必葺仍贻便接待,请与兄分之。’予遂以仍贻前三层属研德,予存其后三层”。此后,玄汸经过多方努力,终将被异姓占据的东第收回,于康熙九年(1670)春改为宗祠,“置上谷累世考妣神牌位其中。以银台所遗太常以上三世旧主,银台以下新主亦三世,凡二十主,分列左右,春秋奉祀”。

而玄泓则力图恢复仍贻堂,惜未成而病故。但开国一直未忘先志,经多方努力,至康熙三十二年(1693)终于重建了仍贻堂。在《书说舟弟仍贻堂私记后》中,他回忆说:“於戏!自丁酉冬先君从郡城归故里,重构后楼,葺前堂。仅一年以前,堂属顾氏。又六年而先君即世,余亦馆甥彭城。凡二十有七年而始返故居。又二年而始复此堂。”吴庄在《仍贻堂记》中称赞他说:

鼎革之际,曩所谓仍贻堂者,几烟销瓦解于兵燹之馀。幸而掌亭先生一为修葺,而仍属他姓。忠孝之报,殆不可问矣。掌亭殁而长公大年经营久久而后复之。今夫缓急时有以一物寄质库,阅三年而未能取赎,则永非我有矣。况前人之堂构,数十年来,他族实偪处此。一旦还返旧物,顾不幸哉!然则大年之殚精竭虑而为此,盖欲仍前人仍贻遗意,而仍复仍之也欤?则又大年之不忘本也。(《偶存篇》)

至于《紫隄村志》说他“事继母莫氏孝,抚异母弟有恩”,自属忠孝传家的题中应有之事。侯开国著有《凤阿集》,今有抄本存世。另外还与周象明辑有《苏松田赋备考》,陆陇其《三鱼堂文集》亦有其所撰序。《嘉定县志》说其“文冲和峻洁,诗雄深朴老”,有“疁城八子”之目。但从《凤阿集》中的文章看,才气与乃祖已相去甚远。

开国有子三人,分别名铨、永、焘。铨字秉衡,号雁湄,又号梅圃,受业于陆陇其,曾参与厘定《三鱼堂文集》。后因娶其父昔日馆主席氏女为继室,随妇迁居常熟。永字声虞,少砺志于古,“郡邑名家争延为弟子师”,不幸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以疾卒。

张云章《侯声虞像赞》不无遗憾地说:“声虞遇余以父之执,其礼过恭,余颇恧焉而厚期之,以为他日之能深造于道者必声虞也。侯氏自给谏、通政以来,文章节义著于世。凤阿绩学不仕,名德彰闻,人咸谓将大发于诸子,而声虞独不幸早世。”

焘字寿臣,“潜心理学,品行端洁,乾隆二年(1737),预修《嘉邑志》”(《紫隄村志》卷六)。三人中铨、永为廪生,焘为庠生。知其皆放弃了祖、父所坚守的遗民立场,这既是时代变化的必然,也与自身的生存状态有关,说穿了都是因贫求仕。其祖玄泓所预言的“后之人则亦耕于宽衍寂寞之滨以老耳”的说法,并没有成为现实。侯铨乡试落榜后所作的《清明日作》二首其二云:

蹉跎身世苦无悰,开遍来禽兴转慵。璞玉无言宁自炫,蛾眉已老为谁容。馀光犹凿邻家壁,浪迹休嫌庑下舂。安得故园营十亩,一犁烟雨傍吴淞。

再次道出了侯氏后人生计的艰窘。不过康熙三十年(1691),朝廷敕建三忠祠,崇祀侯孔龄、侯峒曾与侯岐曾,总算能抚慰一下这些忠义之后失落的心情。

上谷侯氏自鼎革之际家遭荡析,后人虽能不坠先绪,守其世德,但最终还是丧失了地方精英的身份。今天,我们依据文献大概只能追踪到开国的下一代,往后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一代名门,至此终成绝响。

从这个家族后来的结局看,清初平定江南时,对有抵抗意志的地方望族采取的打击政策,效果是显著的。在遭受了一系列政治打击和多种形式的经济掠夺(包括政府与私人)后,侯氏后人既失去了在地方事务上的发言权,也没有了经济上的优越性。在新的地方精英群体形成的过程中,他们被彻底淘汰出局。

由于失去了稳定的生活环境,子弟的教育质量难再保证;玄泓父子两代所持的遗民立场和后代的平民身份,又使他们不可能与新崛起的仕宦之族联姻;特别是后辈没能在科举上取得显著的成就。以上种种,都使这个家族不可避免地淡出了公众的视野。侯玄汸入清后所写的《江南春》词有“王谢雕梁事已非”之句,不幸竟成悬谶。

(本文节选自周绚隆所著《易代:侯岐曾和他的亲友们》一书,由中华书局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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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代:侯岐曾和他的亲友们》

周绚隆

中华书局

2020年1月

明清易代,是一个沉重的话题。生命对每个人来说都只有一次,取舍之际,各人的考虑永远是不同的。太平年代的人,永远无法体会乱世人的心情。但我们必须要明白,承平之世写道德文章易,危难之际行杀身成仁难。这是读书人最易忽略的问题。时势既能造英雄,有时也会成为人性的镜子,照出人类的复杂和一些人的尴尬。

本书从《侯岐曾日记》着手,讲述了明清易代之际,以侯岐曾家族为代表的嘉定文人群体的事迹。本书共收录八篇文章,分别探讨了朝代鼎革之际,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下,夏完淳、陈子龙、侯峒曾、侯岐曾、陆元辅等士人的生死选择、遗民心态以及女眷的遭遇、师友仆人的行止,还原了大变局中小人物的人生遭际和价值选择。

华文好书

ID:ihaoshu233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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