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00后抱着琵琶“跑码头”,台下清一色老头
江苏昆山千灯镇,距离演出正式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听客们就已经陆续来到千韵书苑。舞台后侧一间不足5平方米的小房间里,评弹演员庞艺菡和搭档娄津源到得则要更早些:一部《游龙传》已经讲至尾声,两个年轻人要抓紧上台前的这点时间最后再对对词。
千韵书苑是私营书场,位于千灯中心公园内。书苑临湖而建,若不是连日阴雨加之公园内部正施工整修,环境倒也算是雅致怡人。平日里,书苑主要演出锡剧和苏州评弹。2月,庞艺菡和娄津源来到此地“跑码头”。
“跑码头”是行话,意指流动演出。长三角地区水系发达,旧时的说书先生拎着箱子、背着乐器,来往都靠坐船;上岸后,便找一家书场或是茶楼就地开讲。一部书讲完,再搭船去下一地,“跑码头”由此得名。一代又一代的说书人,在一次又一次“跑码头”的过程中,延续和传承着江南特有的这门传统曲艺。
庞艺菡和娄津源都出生于千禧年。去年夏天,二人从苏州评弹学校毕业,此后又双双入职苏州市评弹团,成为职业评弹演员。千韵书苑是这对“小搭档”出道后独立跑的第一个“码头”。
丝弦声中,苏州评弹走过近300年。虽贵为“非遗”,却曾一度衰萎。纵使扶持和保护力度不断加大,依然难掩评弹日趋小众化和边缘化的现实。在昆山城郊的书场里,抱着三弦和琵琶“跑码头”的“00后”,向记者讲述了他们的坚持与迷茫。
演出开场前,庞艺菡在后台化妆。于量 摄
后台
娄津源有些焦躁。一方面是因为今天要讲的书还没彻底背熟,一方面是因为他还饿着肚子。虽然戏曲行业素来讲究“饱吹饿唱”,但是这个20岁出头的小伙儿还是习惯在登台前多少垫垫肚子。电话催了一次又一次,外卖小哥却始终找不对地方。娄津源干脆跑到了书场门口等着。
庞艺菡则显得淡定些。对着化妆镜,大眼睛的女孩儿一边盘头化装,一边念念有词,不时还和记者闲聊两句。千韵书苑规模不大,听客也不算多,因此打个粉底、刷刷睫毛,再擦点口红就能出场。不过,庞艺菡还是带了好几套旗袍,每天换着穿。
“不能连着两天都穿同一套衣服,这是对听客的尊重。”庞艺菡说。
在千韵书苑说的这部《游龙传》,在弹词中算是中等篇幅。两人从2月16日开讲,至28日结束,前后总计13天,每天演出两小时。和所有传统曲艺一样,苏州评弹同样讲究师承。虽然早在上世纪60年代就已成立了苏州评弹学校这样的专业培训机构,但是学生在校期间所学多是基础的开篇弹唱或是折子。演员真正出道后讲的书目,仍要在经过拜师仪式后,从自己的先生那里继承下来。如若未经许可擅自开台讲他人的书目,则属于“不规矩”的行为,会为同行所不齿。
庞艺菡去年夏天从评弹学校毕业后,拜师弹词名家盛小云,娄津源的先生则是同样在业界享有盛名的施斌。这部《游龙传》,就是庞艺菡的师傅盛小云传给他们的,两人拿到手也不过大半年的时间。书情不熟,也算是情有可原。
外卖终于到了。娄津源三下五除二扯开外卖包装,右手拿起筷子往嘴里扒拉面条,左手点开了手机里的记事本,手机屏幕顿时被密密麻麻的汉字占满。娄津源告诉记者,书是两人对着先生的演出视频一字一句“扒”下来的,单日演出文本量在2万字左右,其中除了推动情节发展的对话和唱词,更有大量贯口,演出时要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完,不仅不能“吃螺蛳”,更要保证一字不差,因此,除了强记,别无他法。
庞艺菡与娄津源在演出中。于量 摄
听客
演出即将开始,记者退出后台。台下,听客皆已就座,清一色的是老年男性,平均年龄目测至少在70岁以上。
12点50分,演出正式开始。台上,悠扬的琴弦声和温婉的歌声响起,听客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怀抱三弦与琵琶的那对年轻男女。台下,嗑瓜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演出的时间是有讲究的。庞艺菡告诉记者,千韵书苑的听客多是千灯镇上的老人。刚开始到这里“跑码头”时就有老人反映,如果按照原计划下午1点开始、3点结束,散场后听客赶不上附近的公交车,而提前退场老人又嫌听不过瘾,因此多方协商后,演出最终敲定提前10分钟开始、提前10分钟散场。
1点50分,10分钟中场休息。听客们出来或是活动腿脚,或是聚在书场门口抽烟聊天。张老伯是千灯本地人,今年82岁。用他的话说,他听了一辈子苏州评弹。每天来书场听两个小时的评弹,于他而言不仅是消遣,更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上午到街上逛逛,买点小菜,中午在家里吃过饭就坐公交车过来听书。这就是我们这些老头子的‘小乐惠’。”
“评弹这个东西啊,外地人听不懂,年轻人不爱听。听来听去,都是我们这帮老头子。”张老伯说,书场里的听客多是熟面孔,年纪都跟自己差不多。偶尔来一个60岁出头的听客,不免还要被他们调侃一番:你个“小八腊子”也来听评弹?
提起庞艺菡和娄津源,老人纷纷跷起大拇指。有老人提前做过功课,知道二人分别是盛小云和施斌的徒弟:“老话说名师出高徒,还是有点道理的。这两个小青年的确可以,再过个几年可成大器!”
休息时间结束。掐灭了手中的烟,给保温杯里的茶续上热水,老人们又回到了书场里。
现场听客清一色老年男性。于量 摄
台前
苏州评弹是苏州评话和苏州弹词的统称。这种用吴方言徒口弹唱讲说的曲艺形式产生并流行于苏州,在清代最盛。相传,乾隆年间,乾隆皇帝久闻弹词盛名,下江南时便找来当时苏州城内的弹词名家“紫癞痢”王周士为自己说书,听罢大悦,一时兴起便赐王周士七品顶戴。当日王周士为乾隆说的正是《游龙传》。
一部《游龙传》代代相传,如今传到了庞艺菡和娄津源的手里。庞艺菡说,目前还在书场里说《游龙传》的,除了她的先生盛小云,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评弹的本质是讲故事。长篇故事逐日连说,好似连续剧,最长的能说上数月乃至一年半载。然而,在这个一部电影都要在视频网站上靠UP主用5分钟讲完的年代,如此慢节奏的演出形式,着实难合当代人的胃口。
更何况,从年轻人的角度出发,评弹所讲述的故事本身并不吸引人:不论是才子佳人还是痴男怨女,在年轻人的眼里,这些不紧不慢、娓娓道来的故事都显得老套和俗气,并且缺乏“爆点”。
“主线剧情三两句话就说完了。”对于这部书,娄津源总结道。
2020年9月,把《游龙传》传给庞艺菡的“评弹皇后”盛小云与国内摇滚乐队痛仰合作,创作了歌曲《重临西湖》,算是让苏州评弹小小地出了一次“圈”,但书场里的老故事始终难以吸引年轻的新听客。
“并不是年轻人不喜欢传统文化,而是传统文化和传统艺术离年轻人太远了。”盛小云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如此断言,并提出要为年轻人“量身定做”一些作品。庞艺菡和娄津源自然赞同先生的想法,但是对于初出茅庐的二人,离自主创作还远。
“如果有可能的话,未来我想写一些都市爱情题材的弹词。悬疑推理类的,感觉也很适合用评弹来演绎。”话锋一转,庞艺菡说,“但是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把基本功练好,把手头的书讲好、讲熟。”
相比听话的女孩,心思活络的男孩已经开始悄悄尝试演出的方式。
评弹讲究“跳进跳出”,即演员从扮演的角色中突然跳出来,以局外人的身份对剧中人物、情境进行评论,这种幽默的评点俗称“放噱”。“放噱”有时切合剧情,有时则源于生活,完全即兴。采访当日,娄津源便在“放噱”的过程中加进了网络梗,对剧中人“吐槽”:“用现在的话说,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后半句话用方言不太好说,娄津源硬是从软糯的苏州话切换成了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突兀的儿化音让人措手不及,娄津源特意停顿了一下等待台下听客发笑,但是老人们不为所动。
年轻人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只得抱起三弦继续往下讲。
采访当日,书场一共来了25位听客。于量 摄
幕后
下午2点50分,演出结束。两个年轻人鞠躬下台,庞艺菡转身拿起了一直放在书台上的手机。手机是录音用的,演出结束后要传给先生进行复盘和点评。
庞艺菡和娄津源对自己当天的演出都不算特别满意,庞艺菡甚至忘记了一整段唱词。回到后台,娄津源忍不住埋怨:“那段你为啥不唱啊?”
“我以为你接过去了啊。”
“我是看你不唱才接过去的呀。”
说着说着,两人都笑了。
虽然家庭背景和经历大不相同,但毕竟在评弹学校同窗5年,现在又是舞台上的搭档,两个年轻人有默契,也有感情。
庞艺菡出身在评弹世家。曾祖庞学卿是“薛调”创始人薛筱卿的大弟子,祖父庞志豪至今仍活跃在书坛。然而,祖父并没有让家中独子继承自己的衣钵,叔伯一辈和同辈也都无人从艺,若不是庞艺菡进了这一行,这个曾经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的评弹家族可能后继无人。
言至此处,娄津源用苏州话插了一句:“一脉单传。”
虽是一脉单传,但是庞艺菡的人生路径并不是预设好的。祖父宠爱孙女,当年“跑码头”时总是把年幼的庞艺菡带在身边。虽然从小耳濡目染,但是在初中毕业以前,她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和祖父一样抱着琵琶“跑码头”。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一样,庞艺菡以前也曾沉迷于“二次元”,甚至也想过投身动漫行业,但最终她顺水推舟似的抱起了琵琶,唱起了评弹。
直到她读初三那年,学习成绩偏科严重,家里才考虑让她去评弹学校。提起往事,庞艺菡非常坦诚:“当时就觉得既然家里有人做这一行,入门会容易点。而且爷爷他们唱了这么多年,多少有些人脉,未来在行业里也能有更多的机会。就算5年学下来唱得实在不行,也好在这个行业里找个饭碗。”
娄津源的经历则更加单纯。虽是苏州本地人,但在进入评弹学校前,他对评弹全无概念。他初中时成绩不佳,倒是班主任看他喜欢唱歌,便推荐他去报考评弹学校。娄津源也的确有天赋,和庞艺菡一道考进了苏州评弹学校。
那一届学校招生60人,先上两年基础课,第三年分班。包括庞艺菡和娄津源在内的16个学生专业课成绩优秀,进了“传承班”,即毕业后有意向选择评弹作为职业的种子班。
毕业时,16个人里有人跑去当了公务员,有人转向幕后工作,最终登上舞台的只剩12个人。
庞艺菡与娄津源在演出中。于量 摄
“码 头”
收拾妥当,庞艺菡和娄津源准备回家。乘便利的交通设施,这对年轻搭档可以每日往返昆山的书场与苏州的家。车上的话题围绕着“跑码头”展开。绝大多数时候,演员“跑码头”是要住在“码头”上的。去年末,他俩和一位师姐在千灯镇的另一家书场越做(评弹行话,即搭档演出),就在书场的二楼住了半个月。
回忆起上一次在“码头”上的经历,两个年轻人有说有笑,车里顿时充满了欢乐的空气。见时机成熟,记者也向他们抛出了此番采访的“终极问题”:你们真的爱评弹吗?
庞艺菡有些犹豫:“爱的吧。毕竟在学校里学得不错,感觉自己也蛮擅长的。人对于自己擅长的东西,总会越来越有兴趣。但你要说什么使命感或者责任感,我是真没想过。”
娄津源则干脆许多:“爱呀。评弹虽然小众,但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而且至少目前看评弹演员是一份挺不错的工作。前段时间我参加小学同学聚会,别人都是每天朝九晚五,动不动还要加班。相比之下我每天只要登台唱两个小时,惬意多了。”
顿了顿,娄津源说道:“但是你要问我是不是看好这个行业,说老实话我是不看好的。你在台下也看到了,来听评弹的都是这些老爷爷,你觉得他们的孙子会来书场吗?换作是我,我也不会。”
娄津源说的是实话。他爱看电影,翻看他的微信朋友圈,刚刚过去的春节假期里,热门电影他全都去看了。也许他对评弹的热爱是真诚的,但在属于自己的个人生活里,评弹显然并不占太多的比重。
庞艺菡流露出了乖乖女的本色:“新人最重要的还是要提升自己的业务水平。这个行业和这门艺术未来怎么发展,目前还不是我们需要去过多考虑的。”
这话说得也不错。前路漫漫,车里的两个“00后”的艺途也只是刚刚“开篇”。未来路在何方,年轻人眼下断然找不到答案,甚至下一个“码头”在哪里,他们也都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