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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芜|《红楼梦》:首次对女性的肯定

2021-03-10

做自己的女王

成为自己的太阳

《红楼梦》是了不起的。它在中国古典文学里面,带来了一个全新的空前未有的东西,就是把女人当人,对女性尊重。

封建社会把人不当人,尤其把女人不当人。中国古典文学尽管写出了不知多少美丽的女性的形象,但是,

其中最高的也不过是敢于为自己的爱情和幸福而斗争的可爱的形象,例如崔莺莺和杜丽娘;

其次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可同情的形象,例如刘兰芝和杜十娘;

再次是可怜悯的形象,例如“宫怨”诗、“思妇”诗的主角;

最低的则是供玩弄供侮辱供蹂躏的对象,就是那些宫体诗艳体诗的主角……

这还不一定是最低的。

还有“三言二拍”里面那些女性,总是抢劫、欺骗、拐卖的对象;

《金瓶梅》里的女性,是以受侮辱受蹂躏为乐为荣的卑贱污浊的形象;

《水浒传》里的孙二娘、顾大嫂,是“母夜叉”“母大虫”的形象;扈三娘是无意志,无感情,全家被梁山好汉杀了,却听凭宋江指配给曾是她手下败将的王矮虎,从此自自然然地入了梁山一伙,好像是个机器人似的形象;潘金莲和潘巧云,则是活该在英雄好汉的刀下剖腹开膛的“淫妇”形象。

这样一比,就看得出《红楼梦》确实伟大。作者曹雪芹自己说得很清楚,他写作的目的就是要“使闺阁昭传”,就是要使天下后世知道“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使其泯灭也”。封建眼光把女人看作“贱人”,第二等的人。曹雪芹却说:“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他为了这个目的来写,也的确写得很成功。

在他笔下,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贾探春、晴雯、鸳鸯、紫鹃、平儿……几十个青年女性,不仅仅是美丽,不仅仅是聪明,而且首先是有思想有感情有意志的、“行止见识”不凡的、有独立人格的人。在她们之中,还有一个男孩子贾宝玉。贾宝玉不仅爱她们,尊重她们,还尊重世界上一切青年女性,他真心坚信“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真心坚信“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这个贾宝玉,其实倒是女娲补天石锻炼而成的“通灵宝玉”的化身,真正是“山川日月之精秀”。

冯雪峰说过:从封建压迫下觉醒的女性,“往往要通过女性的觉醒,去体验着她们之‘人’的社会的觉醒”,这说的是“五四”时期的梦珂、莎菲式的女性。中国古典文学里面,初步有点“女性的觉醒”的味道的,大概要推《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些唱词之所以那么感动了当时女读者们,就因为它唱出了初步的“女性的觉醒”。徐朔方说得好:杜丽娘“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春天,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生命是和春天一样美丽”。

《红楼梦》也写了林黛玉听到这些唱词,而“感慨缠绵”、“心动神摇”、“如醉如痴”的心境,这是黛玉的被唤起的“女性的觉醒”。《红楼梦》并不到此为止,它还让一个优秀的男性对女性唱出那么热烈的颂歌,这就比《牡丹亭》又大大前进一步。

中国封建社会对女人特别残酷。我们今天当然都知道,压迫妇女的,根本上是制度,不是男性。但在那样的制度下,恐怕没有一个男性不是夫权主义者、大男子主义者,没有一个男性不是自以为高出妇女一等,把妇女视为花鸟、玩物和工具,骂她们是“贱人”。妇女解放的斗争对象当然不是男子,但妇女解放的每一步,无可避免地要同男子这种贱视妇女的态度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

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几千年的黑沉沉的囚禁和虐杀女性的牢狱中,竟然第一次听到“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样的呼声,这是多么了不起!这样的呼声,如果出自女儿之口,例如黛玉就说过:“什么臭男人!”当然也使人不能不另眼相看。但现在是出自男子之口,他不但不以“男子汉大丈夫”在女性面前自骄,并且不以“通灵宝玉”的化身自骄,而是由衷地自惭形秽,自称“浊玉”,想想看,说是石破天惊的大事,又何尝不可!”

这也许有些矫枉过正。男性和女性都把自己和对方看作平等的人,才是正常的、自然的态度。但文学本来有异于科学。文学家要写的是活生生的人,是活的感受和感发,它们是否合乎科学,不是一眼看得出来的,有时看似偏颇,恰好包含着合乎科学的内容。

鲁迅的《伤逝》里面,由一般的妇女解放、男女平等的思想,经过现实生活里男女人生境界、胸襟智能的不平等的暴露,导致悲剧以后,归到男性的道义上社会责任上的深沉痛烈的自责。这也可以说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在更高的层次上,继承了《红楼梦》中男性的自惭。《伤逝》以后,还没有听到过嗣响。而涓生的绝叫中包含的真理内容,至今也还没有探讨完。

舒芜,中国现代作家、文学评论家。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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