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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迪:一件西周早期青铜钺上“鸟蛇相斗”主题纹饰的辨识及相关问题讨论

2021-03-03

摘要:在宝鸡国墓地的竹园沟墓地西周早期十三号墓(M13)中发现一件青铜质的人头銎内钺。本文认为该钺本部和内部的纹饰是一体的,纹饰主题应是“鸟蛇相斗”。进而判断邢台葛家庄出土的另一件西周时期钺的纹饰主题与之相同,从而把葛家庄铜钺的年代精确到西周早期,两钺可能来自同一作坊。本文的讨论为鸟蛇相斗纹饰的起源研究提供了新材料。

竹园沟墓地是宝鸡国墓地的一部分,其中的十三号墓(M13)是墓地中位置较高、形制最大的一座墓葬,时代为西周成、康时代,属于西周早期。在该墓近东侧的棺板上,出土一件铜钺,编号M13:169。报告称此为人头銎内钺,钺身长方形,舌形刃较宽,带銎,銎两端出齿作两肩,长方形直内,銎上齿端接有人头,钺长14.3,刃宽7.8,内长2.6,内宽3.3厘米。本文依照发掘报告的定名,称之为竹园沟人头銎内钺(下文简称竹钺)。竹钺自出土以来,见诸多个青铜器图录。本文尝试解读该钺本部和内部上的纹饰主题,并在此基础上讨论相关问题,供大家讨论。

一、前人对人头銎内钺的纹饰主题解读

前人对该钺的著录以及对纹饰的解读,主要有以下四种。

1.依照发掘报告《宝鸡国墓地》的解读,竹钺刃后部饰对称两兽头,本部饰蛇纹,蛇昂首、屈体,本两侧有对称立虎,虎顾首与钺两肩相连,卷尾与舌刃两端相接,内部两侧饰蛇首,蛇身屈于銎口之上。报告中竹钺的照片和线图皆是横置(图一、图二)。发掘报告对内部两蛇之间的纹饰,内部蛇嘴前部的纹饰,都未作解释。

2.在《中国美术全集:青铜器(二)》中,称竹钺为“人头銎钺”,认为其纹饰主题是刃与直内间饰兽面纹、蟠蛇纹和虎头纹,两侧是回首立虎。相应的照片横向放置。

3.在《中国美术分类全集:中国青铜器全集第6卷(西周2)》中,称竹钺为“人头銎钺”,西周时期,刃与直内之间,饰兽面、蟠蛇和虎头。该书中该钺照片横向布局(图三)。

4.《中国古兵器集成》中录入该钺,称为“人头銎钺”,描述与发掘报告不同之处在于称“刃部后面饰对称双目纹”,不提报告中所说的兽头。书中提供的线图与原报告线图相同。

二、纹饰主题分析

竹钺两侧表现的显然是商周时期常见的顾首龙的形象。笔者对銎管顶端人头以及刃后侧本部的臣字形双目的解读无异议。本文与此前解读最大的区别在于,认为此钺本部和内部的纹饰是一个整体,表现的应是鸟蛇相斗的主题。《中国美术分类全集·中国青铜器全集6·西周2》中的照片(图三),对该钺的纹饰表现最为清晰,故下文的分析以该照片为基础。本文认为该钺的纹饰主题是竖向构图,因此为了更好说明纹饰主体的构成要素,把该钺竖放,弧刃向下,加以分解说明。

1.鸟头

本部上半部的主体表现的应是鸟头的右侧面,头顶有鸟冠耸起,呈竖起“S”形,高卷于额上。眼睛呈横置的“臣”字形,上眼睑边缘线清晰,未表现下眼睑,眼中睛目圆凸。上眼睑上部用凹下的线条表现“眉”纹(图四)。

鸟头重点表现鸟喙的上喙,未表现下喙部分。鸟喙粗壮,整体弧形下勾,上喙前端甚为尖锐。鸟喙中后部,有两条平行的横向短凹线。鸟喙后端的鸟鼻部分,呈向上卷起凸起的团状。从照片上看,在鸟鼻的凸起部位上以及鼻上端与冠之间,似乎还有凹下的弧线纹饰连接,但不甚清晰。鸟喙后部,弧形上卷至眼睛后方,末端卷起。

2.鸟腿

鸟喙下方,沿着鸟喙的弧度,装饰一条鸟腿。鸟腿上部接于鸟头后部,自上而下由胫、蹠、距、趾四部分组成。胫部本应直立,为了与鸟喙的弧曲相一致,艺术加工成约90°的曲折状,蹠部和胫部转折几乎成平行(图五)。

胫上端以内填的“S”形纹饰代表胫上端的终点。胫上半部始于鸟头之后,随着鸟喙的弧度曲转,踵关节也处理成弧曲状,蹠部转向头后方向,弧转向下接三趾鸟爪。三趾中,两前趾朝鸟头后方,一趾朝鸟头前方,呈“C”形的抓握状。

在后趾和蹠部之间,在距部的位置,表现出一向右上斜伸的部分,为了描述的方便,可称为“距”。尖锐的鸟喙前部位于距和蹠上半部形成的夹角中,这一夹角的角度和弧度与鸟喙前部的角度和弧度相同。

胫和蹠粗壮,以线条表现轮廓,内填以随形的长弧线和连续的卷云纹。胫部的部分卷云纹已经因为锈蚀涣散。卷云纹止于三趾后。三趾巨大、弧状钩卷,趾端尖锐。在三趾、距与蹠部之间,都有两条平行的短线相隔,前趾1和前趾2的平行短线略呈弧状。三趾和距的其他部分素面。

按照鸟的实际身体结构,如果鸟头表现的是右侧面,鸟头下的鸟腿应是右腿,前趾应与头的朝向相同。而纹饰表现的鸟腿的趾部和鸟头方向相反,表现的应是鸟的左腿。艺术家在鸟头和鸟腿的形状和朝向进行了艺术处理。这样的处理能够更好地让头和腿结合在一起,适应了钺本部的空间限制和艺术表现的需要。

3.鸟爪下的蛇

鸟爪下表现的纹饰应是一条被抓握的蛇,整体上像一个横躺的反向逗号。蛇头在鸟的前后趾之间。蛇头部分,前为突出的嘴鼻部,鼻凸起,两翼后卷。蛇头中部鼓起成额头,菱形,四角上各有向外延伸的凸线,把蛇头四等分。前伸的凸线和嘴鼻部相接。前伸的凸线和左右方向的凸线之间,各有圆形凸起,圆凸的顶端略有下凹,表现的应是两个蛇眼(图六)。

从额头菱形处引出的左右方向上的凸线两端,即是蛇的颌部。两颌各自向后蜷曲呈团状凸起,对称盘于蛇头后部。

蛇身整体呈弧形的刀状,与蛇头后部相接,往右侧弧曲。蛇身也填以变体卷云纹。蛇头的左半部被鸟趾抓握,形状与鸟趾抓握形成的“C”形相应。蛇头与蛇身之间形成的夹角是鸟后趾所在。蛇尾部上端的斜面处理和距的下部直线形状相适应。纹饰的造型上表现了蛇头被鸟爪紧抓住后的挣扎状态,也适应了构图的需要。

4.銎内上的蛇

钺内上表现的纹饰应为含羽毛的蛇头。蛇头整体呈心形,嘴鼻在蛇头前部突出,鼻两翼后卷,额头呈菱形凸起,额头朝蛇头前部引出一凸线,与蛇鼻中部相接。凸线两侧各有一凸起圆形蛇眼,圆凸中部各有一凹点。蛇头两侧颌部外鼓,颌后部向蛇头后卷曲呈团状。整体上,钺内上的蛇头与鸟爪下的蛇表现方式相同(图七)。

蛇身在銎管外壁上,只表现了蛇头下的部分蛇身,顺着銎管的弧度鼓起,由蛇身中部分成各自隆起的左右两部分,各自填以云纹。蛇身下端,左半部分与位于鸟喙后部的胫部上端相接,右半部分下与鸟眼的上部相接,右和鸟冠相依靠。蛇身与鸟胫、鸟头的连接过渡自然。

5.蛇嘴中的羽毛

在蛇头的凸起的嘴鼻部之外,嘴鼻的两侧和前部各有一尖弧前伸的角状物。原报告线图中,中间的角状物被认为是蛇嘴鼻的一部分,两侧的角状物似被表现成蛇的尖牙(图二)。虽然两侧的尖角有表现蛇獠牙的可能,但细看照片不难发现,蛇嘴鼻应是用凸起的浮雕表现,蛇鼻前端虽有部分锈蚀崩缺,仍能判断是圆弧状的,与鸟爪下蛇的嘴鼻前端形状相同。所以嘴鼻前端处的尖角应和蛇嘴无关。三个尖角特征相似,应是一个整体的三个部分,这一纹饰前为三出的尖角,后为弧形。本文认为,该三尖角弧形纹饰代表的应是蛇嘴中咬着的羽毛。

在商代和西周时期的青铜器和玉器上,常见对鸟的颈部羽毛和动物鳞甲的表现,本文称之为鳞羽纹。鳞羽纹形似鳞片,前部有三出尖角,后端弧形。该钺钺身两侧顾首龙上的表现鳞甲的纹饰即为此类。其他例子也甚多,比如在商代妇好墓铜器的蟠龙纹身上,多件龙形和鸟形玉器的颈部,都可见鳞羽纹。在传出于安阳的商代晚期人面盖圈足盉上,盉腹部鸟爪上可以看到这样的阴刻纹饰。西周虢国墓地出土玉鸟的颈部,也可以看到这样的鳞羽纹。镐京遗址西周早期的长花M17的方座簋器身和两鋬上装饰的凤鸟纹,颈部表现羽毛的鳞羽纹,整体较为扁平,和该钺蛇嘴中所叼之物,颇为相似(图八)。

羽毛的尖端与蛇嘴的朝向相同,表明这片羽毛已经被蛇咬掉。商和西周时期的鳞羽纹如果出现在鸟的身上,多出现在鸟头下方的颈部。结合竹钺表现的鸟蛇相斗主题,内部蛇嘴里咬着的可能是该蛇与鸟搏斗时候从鸟颈部咬下的羽毛。

综上所述,本文认为竹钺内部咬着羽毛的蛇头、銎管上的蛇身,本部的鸟头、鸟腿爪、爪下蛇,构成一个整体,意在表现一鸟与二蛇搏斗的主题。鸟占据画面中心,鸟冠高耸,目光犀利,鸟喙尖锐,鸟腿粗壮有力,鸟爪巨大、尖锐,表现出鸟的凶猛和强壮有力。鸟爪紧钳住一蛇的蛇头,蛇身扭曲却不得挣脱。而内部上的蛇,则从鸟颈部咬下一片羽毛,尚在反抗。总体上,鸟处在绝对的优势地位,蛇虽凶狠,但明显处于下风。设计者的图案布局精巧、独具匠心,既充分利用可供表现的空间,又准确捕捉鸟蛇激烈搏斗的瞬间,利用构图充分表达了主题。

三、相关问题讨论

竹钺纹饰主题的解读,也有助于解决其他问题。兹举两例。

1.邢台葛家庄“龙虎纹 ”钺的纹饰主题和年代

《中国美术全集·青铜器二》图录中收录一件出土于邢台葛家庄的“龙虎纹戚”,形制上也是一件铜钺(下文简称邢钺)。邢钺长17.7厘米,弧刃,图录认为该钺器身饰龙纹、虎纹和云纹,两侧饰镂空顾首龙纹,銎顶部饰象首形竽,内部饰兽面,后端有三齿,时代为西周时期(图九)。图录将其竖放排版,符合其主题内容的纵向排列方式。结合上文对竹钺的解读,本文认为邢钺并未刻画所谓虎纹,其本部和内部的主体纹饰和竹钺相同,但细部上有所区别,且由于邢钺锈蚀少,保存下来更多的纹饰细节,也为更好认识竹钺提供了参考。

竹钺内部的蛇嘴与所含羽毛的界限不甚清晰,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原报告线图的误判。而在邢钺中,可以看到蛇嘴鼻高起,蛇唇部弧曲,和羽毛的界限明显。羽毛和蛇嘴鼻不在一个平面上,显然应是两个东西。

竹钺和邢钺内部的后部都随着銎管的弧鼓表现蛇身,蛇身分为左右两部分,竹钺蛇身填以连续变体云纹,邢钺蛇身用等距离“八”字形刻画代表鳞片。

两钺在鸟头、鸟腿的构图和表现方式上高度一致。细节上,邢钺比竹钺更细致和清晰,主要体现在:鸟胫上端和蛇身的结合方式表现清晰;鸟鼻处的细节表现更为清晰;邢钺鸟腿上的勾连云纹比竹钺的更复杂;邢钺鸟腿上承接鸟喙尖端的“距”表现得相对纤细;三个爪趾末端的两道平行短线,非弧形,填充短线之间的两点更清晰;邢钺鸟爪下蛇头更小,蛇身更纤细,蛇尾更加上卷。

邢钺内的后端作中部出尖的双弧形,与蛇口中所含羽毛形状相适应。而竹钺内后端不甚规则,可能是由于锈蚀而残断。竹钺内部后端的形状为复原邢钺内部后端的原始形状提供了参考。

由于邢钺和竹钺在纹饰主题和造型上高度一致,它们应属同一时代,甚至可能是出自同一铸铜作坊,所以邢钺的年代可能和竹钺相同,也属于西周早期。出土此钺的葛家庄遗址有先商和两周贵族墓地,曾发掘230座西周墓,并发现大型的车马坑,很可能是西周邢国的邢侯墓地。与竹钺的出土背景相比较,邢钺的主人可能是西周早期邢国的一位高等级贵族。两件铜钺也为讨论两地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新材料。

2.鸟蛇相斗主题纹饰的起源

战国时期艺术品中的鸟蛇相斗题材数量丰富、流行地域广,北方常把该题材用作青铜器上的纹样母题,而南方则主要用于彩绘木雕漆器上。

对于鸟蛇相斗纹饰,刘敦愿先生有过系统研究,指出“在战国艺术品中,对于鸟蛇斗争的处理,都是鸟类大而蛇类小;鸟类意气风发,直前奋击,而蛇类则始终居于被动地位,蜷缩挣扎,鸟类的形象无不着力刻划,造型优美,姿态生动,蛇类则寥寥数笔,简单示意而已,创作的意图在于鸟胜蛇败,单方面进行制克,那是非常明确的。”

竹钺和邢钺表现的的鸟蛇相斗主题中,内上的蛇尚能咬住一片羽毛作反抗,而爪下的蛇则只能垂死挣扎,其表现方式,意在着重刻画鸟类的勇猛、奋击形象,对蛇类的表现则相对简单得多,创造的意图显然在于表现鸟胜蛇败。这说明战国时期流行的鸟蛇相斗主题纹饰,在西周早期已经出现。

国墓地地处宝鸡,与西北部的草原地区和南部的蜀地都有方便的交通。该墓地出土的兵器和小件器物有很多地方特色,既有来自西方草原民族的因素,更有许多属于典型的蜀文化范畴。西周时期邢国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可以有效隔断从诸陉突出的戎狄部落,确保燕国通向周朝中心的道路畅通。西周时期的邢国青铜器中,包含了北方青铜文化因素与北方中原融合的因素。竹钺和邢钺的纹饰主题解读,为讨论鸟蛇相斗题材起源于北方草原还是蜀地,提供了新资料。

(作者:王迪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原文刊于《南方文物》2020年第4期)

转载自社科院考古所中国考古网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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