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盖里,藏着一部社会发展小史
文 胡同
图 胡同
蹲这个姿势,人们更喜欢从文化角度去解读,甚至鲁迅也用蹲的行为,讽刺人们的麻木神态。
余华的小说《活着》改编成的电影是极好的,但总比原著次了一级。
电影《活着》截图
小说有个细节,福贵老了以后,是个有身份的人,唯独拉屎的时候像个穷人,因为他不爱在床边的马桶上拉屎,而是每到傍晚,打着饱嗝、慢吞吞地去村口的粪缸拉。福贵年纪大了,屎也跟着老了,出来不容易,所以人们会听见他在村口嗷嗷地叫。
“几十年来我爹一直这样拉屎,到了六十多岁还能在粪缸上一蹲就是半晌,那两条腿就和鸟爪一样有劲……”第一次看这本小说的时候,我被这个细节描写迷住了,甚至能想象出福贵提裤子后脚掌留下的缸印。
前些年,看到有人说只有中国人才能这么蹲着,韧带僵硬的外国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于是福贵的鸟爪又一次出现在我脑海。但真正因为这个动作引起思考,是今年过年跑步的时候,看到街头的不少游人蹲着指点江山。
余华的小说里,把蹲着拉屎归类为穷人。王全安版的电影《白鹿原》,黑娃在麦子地里蹲着吃面,这镜头让人印象深刻。黑娃在电影里是个穷人,穷得连正经名字都没有。
黑娃和伙伴蹲在地里吃面。/《白鹿原》截图
看来人们对蹲着的人有一个秘密共识——穷人。
这种划分简单粗暴。实际上中国人的蹲,有着漫长的演变过程,核心是传统文化里的“礼数”。
在唐以前,人们见面都是屈膝跪坐在草席上,时间久了,膝盖难受,不太在乎礼数的人会直接蹲着,当时这个词叫“箕踞”。但那会儿汉民族的服装宽松,这么一蹲,很容易走光,而且当时没有穿内裤的习惯,所以这几个动作容易暴露私处,十分不雅。
中国传统国画里,几乎很难找到蹲着的形象。
刘邦有一次去见德高望重的谋士郦食其,就用了蹲这个姿势。郦老十分恼火,骂刘邦“踞见长者”——“踞”在《辞源》里,就有“蹲”的意思。
到了唐朝,胡汉融合。一些人家里开始有了“榻”,王勃的《滕王阁序》里说“徐孺下陈蕃之榻”,指的就是这个装置。这不过是一个矮矮的方形台子,上面一层席子或者褥子,现在人们把这个东西叫成“坐榻”,可那时候人们还是以跪坐和正襟危坐(也是跪坐)为下榻的礼数和坐法。一些家道清贫和那些要沿袭古风的人士,还是沿用汉朝的跪坐方式。
但一个膝盖能抵抗多少岁月。随着丝路繁荣,胡人生活方式的渗透,那些受不了的膝盖开始从身下抽出来,在身子前面盘成一团,是为“胡坐”或者“跌坐”,在唐宋时期的菩萨造像里,“跌坐”就是“跌迦坐”成了一种经典的坐姿。
菩萨盘腿坐。/资料图片
直到晚唐和两宋,高腿的靠背座椅才慢慢普及,但传统礼制还是认为,端庄的坐姿是跪坐。
所以日本传统的高礼数会面,也是以跪坐为主。
西方是否如此,我不敢笃定。但从埃及壁画和当地文物的呈现来看,社会阶层高的,和如今正常坐姿相近;层次较低的是跪坐,描绘动物习性的泥塑,会出现蹲姿。
古埃及扭印上刻的图案里,右边坐着的女性有月亮守护,故判断地位较高。
从这个角度看,蹲姿除了不雅以外,的确是连动物都觉得舒服的放松方式,也无怪人们都是在十分放松的状态下,才会采取蹲来缓解自己的神经。
出土泥塑,蹲着的猴子,似乎可以看出点什么。
当然到了近代,物质生活有了很大改善,但中国北方甚至是斯拉夫民族的人都有随地而蹲的习惯。要我说,这是气候造成的,北方冬天冷,好不容易焐热的屁股,除了坐在热炕上是舒服的,冷板凳和冻石头都会夺走体内的热量,更何况下雪天,除了蹲,似乎没有其他的万全之策。
但蹲这个姿势,人们更喜欢从文化角度去解读,甚至鲁迅也用蹲的行为,讽刺了人们的麻木神态。
只是时过境迁,蹲真的就是不敬与穷人的象征吗?我不敢评价,只是在这个小小的膝盖里,看到了民族融合与家庭家具的朦胧脉络,这或许就是社会学里有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