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散花（新人文小品小说）

1

江东庙的神签一向传说甚是灵验，方圆几十里，凡有出行、功名、婚姻、疾病、寻物等疑难之事的，都会去求签问个明白。

新年伊始，去江东庙求签的人极多，尤其正月初八签神石固诞日，庙前更是门庭若市。

秦石正为和芦花的事犯愁，心想何不也去讨上一签，看看神明的意思如何。

2

原来，秦石落榜后，出来游玩散心，花光了所携银两，为筹返乡盘缠，在长洲住了一年，帮文海楼编了《历科程墨》，书销得极好，赵老板又请他编《利试试帖枕中秘》。一来二去，认识了赵家闺女芦花。芦花举止娴静，袅娜轻盈，不时送些银两给他，以助灯火之费。没人时，二人常在一起说笑，说得入港,芦花情愿托付终身，还送给他一只玉钗作为信物。

秦石心下却有些犹豫，倒不是对芦花三心二意。只是长洲离乡千里，早晚是要回去的，而赵坊主只芦花一个女儿，有意无意说过要招赘个通文墨的，帮他经营书店。如果在长洲落户，家乡那边委实难以割舍。

3

秦石到了江东庙前街，早有人在路边喊：“祥签这边来！”

秦石进得庙门，庙祝便迎了上来介绍道：“一看施主就是个读书人。你是知道的，宋大学士都给江东庙写过碑。虽然江东庙本庙在江西，小庙只是一个行祠，但神签却源自江西。江西人极会算命，许真君就制得一手好签，以决休咎。所以，小庙的签也最灵。你是知道的。”

秦石口说知道知道，在庙祝的指引下，到神座前焚香点烛，双膝跪下，将签筒拿到香头上，转了两转，即在拜垫上跪下，拿签筒摇了数十摇，突然飞出一签，看那签诗：

忆昔兰房分半钗，

而今忽把信音乖。

满天星斗成散花，

到底终须事不谐。

看到“兰房分半钗”，秦石不由地摸了一个袖中的玉钗，觉得神明果然无所不知，立刻为之惊竦下拜。又看到“散花”“事不谐”，心中顿时一惊，难道这是指他与芦花终究要散？于是颤声问庙祝道：“这是什么意思？”

庙祝说：“天机不可泄露。日后便知。”

秦石出了庙门，左思左想，正没个开交，碰见几个朋友，拉他去喝茶。

4

秦石同了那几个朋友在聚仙馆中坐着，说出心中无限苦恼。

一个朋友说：“当初东坡先生贬官海南，就专门去探灵签以决余生之祸福吉凶，何况你我？神签仙卜是当敬信的。既然神仙的意思是此事不谐，仁兄还是放开手为宜。”

另一个朋友说：“天意难测，恐怕不那么简单。我听江东庙祝说过，有个学生庸鄙不学，秋试年问科名，得诗云‘巍巍独步向云间’，自以为是得隽之兆。没想到后来被黜为松江府吏。所谓云间，原是松江古名。又有一个学生累举不第，也来卜以决进退，得诗云‘到头万事总成空’，几乎绝望了。不承想初试时，编号得‘空’字，遂与贡入太学。后领乡荐，朱卷号也是个‘空’字。再后来上礼部依旧如此，竟拔擢进士。古人说‘事不谐，问文开’，说不定‘到底终须事不谐’，隐括的是一个名中也有文、开二字的人，万一遇着，到时可以成兄之美，早早放弃，岂不可惜了了？”

又一个朋友说：“小弟前年在福建见过一个西儒，说起抽签的事，他说抽吉签而反遭凶、抽凶签而反得吉是常有的事，反问这究竟是神明无能，还是有能而欺人？再不然是人心不诚？大家都无言以对。所以，秦兄正该自己拿定主意，只要做得上合天理，想来神明也不会拂逆人心。”

秦石听了，各有道理，反复忖度，莫衷一是。

5

次日，秦石更觉精神恍惚，只得再去找芦花商量。

芦花却正高兴，笑道：“我前日托养娘去关帝庙求到了上上吉签。”秦石接过签诗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碧玉池中开白莲，

庄严色相自天然。

生来骨格超凡俗，

正是人间第一仙。

芦花说：“关帝庙神签极验，养娘说刚到那里，和尚就知她是来问婚姻签的。端起签筒，不待摇晃就跳出这一支。庙里的人还说圣意是婚姻合，切莫迟疑。”

秦石说：“这就奇了，你我问的本是同一事，为何江东庙倒有不同签诗。也不知哪个准些？”

芦花说：“关帝庙和尚对养娘说江东离了江西，就不是东西了，关老爷才是最灵验的。你的签诗上究竟是如何说的？”

秦石怕芦花懊恼，便说：“原句不记得了，反正不一样。明日我也去关帝庙问问。”

芦花说：“你样样都好，就是凡事都犹豫不定，没个决断。”

6

秦石见到关帝庙庙祝就问：“为什么同一事，你这里的签与江东庙的有不同的说法？”

庙祝说：“施主有所不知，当初高皇起兵渡江，桅杆突然折断了。看见江东庙有高大树木，派人来砍。庙祝说神签颇灵，先问问再下手不迟。高皇答应了，得签曰：‘世间万物皆有主，非义一毫君莫取。总然豪杰自天生，也须步步循规矩。’你想，这是什么话？皇帝是定规矩的人，它竟然让皇帝守规矩。所以，高皇嘴上不说，心里却生气，下令将江东庙的诀本，送关帝掌管。如今关帝签，有关帝护佑，比本签诀更灵。施主若不信，不妨再试试。”

秦石在蒲团上跪下，拜了几拜，又向庙祝要了签筒，捧在手里，默默通诚祝告道：“两番两签，各有出入，未卜吉凶，今特虔诚顶礼，求关圣指示。倘能喜结连理，发条上上签；如若不然，则求关圣发条下下签，从此死心实意，断了妄想。”

祝告已毕，遂将手中签筒摇了几摇，有一根签条落于地下，秦石拾起，又拜了几拜，立起身来，将签筒签条总递与庙祝。庙祝接过了，将签条一看，是“第十四签，上上大吉”，在签盒里查出一条签来，递与秦石。秦石看时，只见上面写的是：

一见佳人便喜欢，

谁知向后有多般。

人情冷暖君休讶，

历涉应知行路难。

秦石觉这首签诗好像与婚姻有关，又好像并无关系，只是说将来的人情冷暖。便问庙祝：“行路难，是行得，行不得？”

庙祝说：“施主有所不知，这个解曰：事望团圆，反生龃龉。人多无情，恐难凭据。只宜自省，毋为他误。戒之戒之，且疑且虑。”

7

秦石出了关帝庙，且疑且虑，又去聚仙馆喝茶。

那壁厢，一个歌女在唱［金菊香］：

早鸦灵鹊不须占，

蓍草金钱徒自检，

灯花喜蛛都是诌。

无准信龟卦神签，

更那堪半衾幽梦睡初忺。

待歌女唱罢，秦石让跑堂的把歌女唤来，问道：“你唱的这也都是诌，那也无准信，莫非就没有神明了？”

歌女轻启朱唇笑道：“这位相公，你昨天知道今天会在这里问我这些话吗？”

秦石摇摇头。

歌女又说：“昨天都不知今天的事，今天如何知道将来的事？”

8

后来，秦石独自回了家乡，娶妻生子，寒来暑往，转眼也过了一辈子。

有时，他喝着自己酿的酒，虽然没醉，也痴痴地想，如果与芦花在一起，会是什么结果？芦花又是什么结果？到底是自己的不辞而别坐实了“散花”之签，还是“散花”之签注定了他和芦花不能在一起。心中少不得有些愧疚和遗憾。

后来，秦石拿出积蓄，盖了座散花寺。人问散花寺是什么意思，他就说这个散花菩萨生在西天大树国中，父母打柴为生。生下来时，头长三角，眼横四目，身长三尺，两手拖地。父母以为是妖精，弃在冰山之后。一个得道的老猢狲看见菩萨顶上白气冲天，虎狼远避，知道来历非常，抱回洞中抚养。谁知菩萨带了来的聪慧，与猢狲天天谈道参禅，说得天花散漫缤纷。一千年后方才飞升，至今那山上犹见谈经之处天花散漫，所求必灵，时常显圣，救人苦厄。众人听了无不称奇，都去礼拜求签。

谁知秦石心里还另有想法，他把那首念念不忘的签诗后两句改作了：

满天星斗散成花，

到底终须事和谐。

又将这下吉签改为上吉签。

2021年2月14日于奇子轩

附 录

本篇素材如下：

陆粲《庚巳编》卷七《江东签》：吾苏江东神行祠，在教场之侧，以百签诗决休咎，甚著灵验。记所知者数事……长洲学生周景良，庸鄙不学。秋试年问科名，得诗云：“巍巍独步向云间。”自谓得隽之兆。及试于提学宪臣，乃被黜为松江府吏，而云间实松古郡名也。府学生陶麟，累举不第，卜以决进退，得诗云：“到头万事总成空。”以为终无成矣。后应贡初试时，编号得“空”字，遂与贡入太学。正德丁卯始领乡荐，其朱卷号亦“空”字。辛未上礼部亦如之，遂擢进士。予师毛先生，少时眷一妓，情好甚密。妓谋托终身焉，私以一钗遗之，约以为聘资。先生持归，意颇犹豫，潜往谒祷，得诗云：“忆昔兰房分半钗。”其末云：“到底终须事不谐。”先生读首句，为之惊竦下拜，时钗犹在袖也，于是谢绝之。尝读《祠记》云：“神，秦人，始石名固。”

《坚瓠六集》卷四《江东签》：高皇初起兵渡江，偶尔桅折。见江东神庙有木可伐，将伐之。庙祝言神签颇灵，可问之。高皇从其请，得签曰：“世间万物皆有主，非义一毫君莫取。总然豪杰自天生，也须步步循规矩。”遂不伐。明朝小史云：高皇怒其不许，乃取其诀本，送关圣掌之。至今关帝江东签，比本签诀更灵。

散花菩萨事见《红楼梦》一百一回“散花寺神签惊异兆”。

其他相关材料还有：

《道藏》正一部宋濂撰《赣州圣济庙灵迹碑》（《宋学士全集·补遗》卷四）：圣济庙者，初兴于赣，渐流布于四方，所在郡县多有之。神盖姓石氏，名固，赣人也。

《老学庵笔记》卷二：西山十二真君各有诗，多训戒语，后人取为签，以占吉凶，极验。

《东坡志林》卷二：东坡居士迁于海南，忧患之余，戊寅九月晦，游天庆观，谒北极真圣，探灵签，以决余生之祸福吉凶。

《三国志·魏书·袁绍传》裴松之注引《英雄记》：“（袁）成，字文开，壮健有部分，贵戚权豪自大将军梁冀以下皆与结好，言无不从。故京师为作谚曰：‘事不谐，问文开。’”

西儒质疑抽签语参见《明末清初耶稣会思想文献汇编》第二卷第二十一册耶稣会士郭纳爵《烛俗迷篇》第七节《抽签》。郭纳爵曾在陕西等地传教，并在福建主持教务。

［金菊香］“早鸦灵鹊不须占”出自元曲［商调·集贤宾］《彩云收凤台》

诸签语多据小说旧载或《护国嘉济江东王灵签》《关帝灵签》（关于两签关系，参阅林国平《籤占与中国社会文化》第一章论述）等，间有改动以应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