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诗词的女儿”叶嘉莹当选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
昨晚8时,《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颁奖盛典》在央视综合频道播出,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南开大学教授叶嘉莹再获殊荣,当选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
《感动中国》颁奖辞
桃李天下,传承一家
你发掘诗歌的秘密
人们感发于你的传奇
转蓬万里,情牵华夏
续易安灯火,得唐宋薪传
继静安绝学,贯中西文脉
你是诗词的女儿,你是风雅的先生
——《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 叶嘉莹
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摆渡人,叶嘉莹为传播中国文化作出重要贡献。1950年代,叶嘉莹先后在台湾大学、淡江大学、台湾辅仁大学等校兼职教授诗词曲。几经辗转,1979年,叶嘉莹回到祖国,成为当时南开大学最受欢迎的古典文学教师。七十年来,叶嘉莹培养了大批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的人才。她不仅精于传统诗词学,而且融中西文化学识于一炉。
过去几年,叶嘉莹陆续将自己的全部财产3568万元捐赠给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设立“迦陵基金”用于支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研究。为了让孩子们从小受到诗词的熏陶,涵养心性,叶嘉莹不顾自己年事已高,每天工作到深夜两点。精挑细选出200余首适合儿童阅读的古诗词,推出了《给孩子的古诗词》一书。
这次获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之际,活字君与书友们特别分享叶嘉莹先生授权传记电影同名图书《掬水月在手:镜中的叶嘉莹》中,她所回忆1979年回国执教、结缘南开的一段往事。叶先生曾把自己比作一条吐丝的蚕,希望她的学生和所有像她一样热爱古典诗词的年轻人能够把她所吐的丝织成美丽的云锦。她这样写道:“‘莲实有心应不死’,莲花总会凋落,可是我要把莲子留下来。我‘要见天孙织锦成’,这样一生就没有遗憾了。”
要见天孙织锦成
选自《掬水月在手:镜中的叶嘉莹》
叶嘉莹先生 吕家佐/摄
叶嘉莹,号迦陵。1924年出生于北京,毕业于辅仁大学国文系。20世纪50年代起在台湾大学、淡江大学、辅仁大学任教。60年代应邀赴美国哈佛大学和密歇根州立大学任客座教授。1969年移居加拿大,任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91年当选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1979年开始回国讲学,先后在北京大学、南开大学等数十所高校授课。1993年在南开大学创办中国文学比较研究所(1999年更名为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1997年以其退休金及恩师顾随名号设立“驼庵奖学金”。2008年荣获首届“”中华诗词终身成就奖”;2012年获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2016年获年度“影响世界华人大奖”终身成就奖 。后在南开大学捐设“迦陵基金”,志在面向海内外弘扬中华诗教。著有《杜甫秋兴八首集说》、《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中国词学的现代观》、《唐宋词名家论稿》等数十部作品。
不向人间怨不平,相期浴火凤凰生。
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
——《绝句二首》(其二) 2007
1978年,我申请回国教书。那时国内正是“文革”之后,百废待兴,大学招生恢复不久,师资比较缺乏。大学老师每月的工资只有几十块钱。因此,我自付旅费回来教书,不要任何报酬。后来我这样坚持了很久,一直到2000年我回来主持我的研究生毕业答辩,还是我自己出的旅费。
我下定决心要回国时,也给在南开大学的李霁野先生写了一封信。李先生是我老师顾随先生的好朋友。我从报纸上得知很多在“文革”中受到打击的老先生已经都出来教书了,李先生也出来了,所以我就写信告诉他我准备回国的消息。
叶嘉莹先生授权传记电影《掬水月在手》剧照
那天,我把信写好,从家里出来走到路边去寄信。我家对面是一大片树林,从树林经过时,我想到这后半生的决定,心有所感,便写下了《向晚两首》。
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余金。
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
那时已经是黄昏了,在很安静的一大片树林里,我独自一个人想着后半生该怎么样安排。回头一看,那树梢上落日的斜阳一片金黄,慢慢正在消退。俗话说一寸光阴一寸金,看到黄金一样的阳光在消逝,也好像看到了生命在消逝。眼看飞鸟纷纷归巢,我要与谁来商量我今后的安排呢?所以诗的末句是“谁与安排去住心”。
叶嘉莹先生授权传记电影《掬水月在手》剧照
我寄信的时候正是暮春季节,沿街都是樱桃花树。一阵风吹,花很细碎像雪一样洒下来。于是我就写了第二首:
花飞早识春难驻,梦破从无迹可寻。
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阴。
看到落花,就知道春天是不会长久停留的,人的生命健康也不会长久停留。你有一个梦,有一个理想,如果不去实现它,这个梦破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既然把小我打破了,就是想把一切都奉献给诗词教学。
我离乡背井在外四十多年,余生选择到哪里度过剩下的光阴呢?国家批准后,我便搭上回国的飞机。当年没有飞机直达北京,我要先飞香港再飞北京。我当年出国拿的是台湾护照,第一次回大陆时,他们说台湾的护照不能通行,把我扣留在香港,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放我出来。我申请回大陆教书被批准后,觉得每次用台湾护照被扣留半天实在很麻烦,所以才申请了加拿大护照。本来我一直没有入加拿大籍,其后是为了回国方便才申请的。
我刚回来时国家分配我到北京大学教书,后来又应李霁野先生之邀到南开大学教书。由于我那时候看起来比较年轻,教的又是中国古典诗词,所以有些人很不以为然。像范曾先生就曾说:南开大学真是崇洋媚外,从国外请一个女的来教中国古典诗歌!当然,后来范先生看了我的作品马上就改变了看法,还把我的《水龙吟》写成一幅书法送给我。那个时候,我在加拿大还没退休,UBC每隔五年可以有一年的休假,如果没到五年要休假就要扣一半的薪水。但是从1979年开始,我就几乎每年都跑回来教书。
不过北大接待我的人都非常热情,有一位女老师冯钟芸,一位男老师费振刚,另外还有中文系两个研究中国诗词的学者陈贻焮和袁行霈。袁行霈跟我、陈贻焮三个人都属老鼠,我与陈贻焮是同岁,袁行霈比我们小一轮,那时候他大概才四十多岁,还很年轻。我与陈贻焮先生更熟悉。陈先生不但学问好,而且作诗词的时候才思敏捷,人也非常热忱。他的夫人姓李,李夫人的父亲也是一个词学家,写过《栩庄漫记》。
1979年与李霁野夫妇
我是怎样跑到南开来教书的呢?还是说回李霁野先生,我收到了李先生的来信。他在信中说:“十分希望你能来长期任教。......你系统讲讲文学史可以,选些代表诗文讲讲也可以,做几个专题讲座也可以。中、外文系都有研究生。”在李霁野先生的文集里,还有题名为《赠叶嘉莹教授》的两首诗:
一渡同舟三世修,卅年一面意悠悠。
南开园里重相见,促膝长谈疑梦游。
诗人风度词人心,传播风骚海外钦。
桃李满园齐赞颂,终生难忘绕梁音。
李霁野先生与台静农先生是同乡,而且当年都是鲁迅门下,我的老师顾随和李霁野又都是外文系毕业的,也是好朋友。所以1948年我随我先生去台湾的时候,我的老师就给我写信让我去看望他在台湾的朋友们。我和李先生在台湾大学见了一面之后,就到中南部的彰化女中去教书了,后来就经历了“白色恐怖”。等1953年我再次来到台北时,台湾大学已经人事全非了。台静农先生还在,李霁野先生不见了。他们告诉我说在“白色恐怖”的时候,李先生得到消息说有人要抓他,于是他深夜携家逃亡,经香港去天津,做了南开大学外文系的主任。
分别三十年之后,我和李先生在天津重逢了。那时候我们刚刚经过唐山大地震,很多房子都震坏了百废待兴,到处都在施工。我住的房间里,桌子上都是尘土,我想安顿一下第二天去拜访李霁野先生,没想到李霁野先生非常热情,没等我去拜访自己就跑过来了。说起来也有点儿奇怪:李霁野、台静农两位当年都是鲁迅的学生,都曾反对旧传统,都写新诗不写旧诗,可是他们中晚年以后,却都不再写新诗而写了大量的旧体诗。台静农先生的诗集,还是他女儿请我写的序。这也足以证明中国旧诗的魅力之强大。
南开大学教室
南开大学的主楼有个阶梯教室。我在那儿教书,大家都闻风而来,几百人的教室,不但座位上、阶梯上坐满了人,窗台上、窗外边也都是人。我去上课,教室的门都走不进去。南开中文系为了保障自己的学生能听课,就刻了章做了听课证,规定有证的人才能进来。结果外面想进来的人就自己刻印做证,照样把教室挤得水泄不通。
我写黑板的风格和顾先生一样,也是从左手写到右手,然后擦了从右手又回到左手。有人问我上课怎么戴个白手套,因为当时粉笔质量不是很好,我的大拇指被粉笔灰烧破了,缠了很多橡皮膏。数学家陈省身先生夫妇很喜欢诗词,回大陆来访问时也跑进来听讲。陈夫人问我手上缠那么多胶布做什么,我说因为粉笔灰烧烂了手。陈夫人很热心,她给我带了一个洗衣服用的塑料软手套。后来这个手套很快磨破了,别人就建议我就在塑料手套上再戴一个薄手套。所以有的学生记得我当时上课总是从这头写到那头,可不知道我手上当初为什么要缠很多胶布,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戴手套上课。
当时我在讲汉魏六朝诗,可我讲课喜欢跑野马,讲诗的时候常常以一些词互相印证。后来学生说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词,能不能请我开一个词的课。白天的课程时间都排满了,学校没有办法,就把我讲词的课排到晚上七点钟。学生们对讲词的课也非常喜欢。我在南开大概写了二十四首诗来纪念这些事情。有一首是这么说的:
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
临歧一课浑难罢,直到深宵夜角吹。
那时候我还要回加拿大,临走的那天晚上,他们就不肯下课,一直到吹了熄灯号才下课。当时的学生们不少人多年来一直都跟我保持着联系,比如说徐晓莉,还有后来做了我的秘书的安易。
20世纪80年代初与第一任秘书安易在南开校园
当年的课,除了学生还有很多老师也来听。不但中文系的老师来了,最难得的是中文系系主任朱维之老先生每堂必来。我很遗憾的一件事情,是我临别那天,朱老先生讲了很长一段话,讲得非常好,可惜没有录音下来。南开的很多老师都对我非常好。像鲁德才老师,他是中文系古代文学教研室主任,每天学校都用车子来接我上课,他总是站在主楼的门外等我。我说鲁先生你不用这么客气,我也认识路,自己来就好了,不用到门口来等我接我。鲁先生说,“我不恭敬地接叶先生,等一下李霁野先生会骂我的”。这当然是玩笑话了。
我还要特别提起一个人就是陈洪先生,当时陈先生还是中文系的研究生。在那时候他就已经表现出了过人的干练之才,我离开南开时就是陈先生帮我收拾的行李,而后来当我开始办研究所时,陈先生更是给了我大力支持。对于我办研究所的个中甘苦,陈先生可以说是知之最详的一个人。
我回到南开,大家对我都很亲切,没有把我当外人看待。我刚回国的时候,不想让大家觉得我穿奇装异服,特地在香港的裕华国货公司买了一套人民装。如果你们看到我当年的相片会发现,我在南开上课穿的是人民装,去杜甫草堂开会穿的也是人民装。
就这样,我留在了南开。
示范吟诵
继承和传播古典诗词,吟诵非常重要。要知道,在西方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有吟诵之说,这是我们独有的。《诗经》里的诗,在古代是可以唱的,但声音最难保存,古代的声音都没有保存下来。古人没有录音设备,凡是声音都是口耳相传。不过,吟诵诗歌虽然也有口耳相传,却都是出于自然而不是出于有意的造作,所以吟诵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曲调,主要在于用你的声音传达你对这首诗词作品的感觉。中国的语言文字和西方不同,中文是单音独体,有四声的分别,有平仄的格律。我在读诵诗歌的时候多次强调读诵的声音。因为古人在作诗填词的时候都是非常注意平声和仄声的。在读诗词的时候,一定要把感情也读出来。
参加“叶氏驼庵奖学金”颁奖典礼
中国诗因为吟诵的缘故,比较重视一种直接的感发,是伴随着声音就出来的直接感发,是先于文字的一种声音。很多人写的诗,其实是随着声音跑出来的。我们说“诗者志之所之也”,诗是言志,抒情还不像现代诗或者是西方的诗可以有思想安排。中国诗所重视的就是直接感发。而直接感发是伴随着声音出来的,那是我们中国诗歌的特色。中国的诗是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这是内心之中一种情感的感动,还是伴随着声音的感动跑出来的。所以在中国诗里,一般作旧诗作得好的人,都是吟诵好的人,像杜甫,像李白,都是吟诵好的人。
我当年在台湾不肯讲吟诵,因为那时候我比较年轻,觉得用这种稀奇古怪的声音来吟诵,这又不是唱歌,大家一定会笑我。如今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台湾的同学。我现在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所以什么人笑我都不怕,吟诵要真的有体会,真的吟出一个味道来。这个感情是要从内心发出来的,不是造作出来的。
2000年有一天黄昏时分,我从专家楼散步过来,到了马蹄湖的小桥之上,写了一首七绝:
萧瑟悲秋今古同,残荷零落向西风。
遥天谁遣羲和驭,来送黄昏一抹红。
宋玉有“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之句,这是从《楚辞》一路传下来的悲秋之思。我在当时已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没想到傍晚,马蹄湖荷花都零落了,还有一朵残荷在黄昏落日的斜照之中。在我的晚年,还给我这样一个教书的机会,还送我一抹红。
1981年出席杜甫学会会议时与缪钺教授、金启华教授在成都杜甫草堂
我一生中应该说也有很多的幸运。遇见海陶玮先生是个幸运,遇见缪钺先生也是个幸运(没有与他的合作,我不会写出《论词绝句》),他们对我做学问有很大的影响。我偶然到澳门去开词学会议,碰到沈秉和先生,一见面他就说:“聚餐之后你不要跟大巴士走,我跟我太太送你回去。”他还说:“请你把你的地址给我,我要给南开大学赞助捐款。”沈先生出手就是一百万,给我们买了很多设备和书。温哥华的一位老华侨蔡章阁先生也非常热情,我们成立了研究所,但没有办公室,蔡先生捐了很多钱,帮我们盖了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的大楼。
我遇到这么多人,他们真是热爱中华古典文化。他们热心地支持我、赞助捐款、盖房子,一直到现在的迦陵学舍,也是因为大家关心我,才建起来的。南开的老师、朋友们,始终对我非常热情。对这所有的一切,我满是感谢。台湾也有那么多朋友用他们的基金会来赞助我,给我出了那么多讲演的光盘,所以我说:“我以后一定要继续努力。”白先勇先生开我的玩笑说:“你九十岁还说要继续努力,我们怎么办啊?”
我一生与古典诗词结下不解之缘。诗,真的是“有诸中而后形于外”,“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我国古代那些伟大的诗人,他们的理想、志意、持守、道德时常感动着我。尤其当一个人处在充满战争、邪恶、自私、污秽的世道之中时,你能从陶渊明、李杜、苏辛的诗词中看到他们有那样光明俊伟的人格与修养,你就不会丧失你的理想和希望。
叶嘉莹:希望为不懂诗的人开一扇窗
我之所以九十多岁了还在讲授诗词,就因为我觉得我既然认识了我们中国传统文化里边有这么多美好的、有价值的东西,我就应该让下一代人也能领会和接受它们。如果我不能传给下一代,在下对不起年轻人,在上对不起我的师长和那些伟大的诗人。我虽然平生经历了离乱和苦难,但个人的遭遇是微不足道的,而古代伟大的诗人,他们表现在作品中的人格品行和理想志意,是黑暗尘世中的一点光明。我希望能把这一点光明代代不绝地传下去。
我曾经写过一首《浣溪沙》,词中有句云:“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我曾经看到过一篇报道,说是从古墓中发掘出来的汉代的莲子,经过培养居然可以发芽能够开花。
“莲实有心应不死”,莲花总会凋落,可是我要把莲子留下来。我“要见天孙织锦成”,这样一生就没有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