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少新:悼念蔡鸿生先生
2021年2月15日,著名历史学家,中山大学历史学系退休教授蔡鸿生因病逝世,享年89岁。
蔡鸿生(1933-2021)
去年12月27日,师妹告知蔡老师生病住院了,当时便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妙,内心为蔡先生默默祈祷。昨天下午,噩耗还是传来了。悲痛之余,脑海中满是蔡先生的音容笑貌,以及康乐园中向蔡先生问学时的点点滴滴,不觉泪眼朦胧。
1997年冬,我在兰州大学历史系读大四,准备报考中山大学历史系硕士研究生。当时教我们中俄关系史的王希隆教授在一张纸条上给我写了“蔡鸿生”这个名字。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蔡先生。后来与中大历史系联系得知那一年蔡老师不招学生,我便报考了章文钦先生的硕士生。记得专业课考试中有一道论述题,谈对陈寅恪“今日治学,当以世界为范围,重在知彼,绝非闭门造车之比”这句话的理解,尽管自己答得肤浅,但做学问要有世界的眼光,要了解国际学界的成果,这一要求却是从那时便牢记的。后来读蔡先生的书,推测这道题应是蔡先生出的。
1999年4月,我购买了蔡先生刚出版的《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整个暑假认真拜读学习了这部著作,深为蔡先生以简明清新的文字书写生僻冷门之历史的功力所折服。读后我写了一篇《互证以求真——试谈〈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之史料运用》,从史料学的角度谈了我的学习心得。当时中大历史系正在选拔直博生,林悟殊先生本来没打算收我的,后来看了我这篇不成熟的小文,决定收我为徒。可以说蔡先生的这部著作不仅使我提升了治学方法,也为我提供了进一步深造的机会。
我读书的时候,中大历史系永芳堂一楼是资料室,蔡先生经常在那里看书。中大附近有一个名为“学而优”的书店,还有一家“树人书店”,也是蔡先生常光顾的地方。我经常在这些地方与蔡老师相遇,借机向他请教,常常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
2000年,我大致决定以西医入华史为博士论文选题,但当时对这个问题的认识还很皮毛,不知该从什么角度写,也不知道能提出和解决什么问题,因此多次请教蔡先生。我至今保留着一份2000年12月1日向蔡先生问学时的笔记,记录着蔡先生在两个多小时中向我指明的一些可能的方向,包括重视疾病史(尤其是广州口岸的外来疾病,包括梅毒等),重视社会医疗史(中国传统社会的慈善团体,并告诉我在台湾兴起不久的社会医疗史及其成果),关注不同人群(尤其是女性群体、儿童、地方士绅和医生),西方有用的史学理论要落到实处(蔡老师告诉我法国年鉴学派如何通过研究衣食住行等生活方式来考察社会变迁),注意医疗与传教的关系(蔡老师举了佛教中“医僧”的例子),教导我要重视在集部中发掘史料,等等。蔡老师就像讲课时写板书一样,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艳史、病史、风流史、血泪史”,“以华情学梵事”等文字。
在博士论文撰写过程中,蔡老师多次为我提供资料信息,例如他告诉我翻阅王锡褀的《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屈大均《广东新语》、仇巨川《羊城古钞》等舆地文献,建议我读一下周作人《过癞》一文,提醒我留意故宫博物院关雪玲女士的研究成果。蔡先生多次给我讲布罗代尔和汤因比的学术理论,前者加深了我们对历史学的“时间”的理解,后者突破了国别史的框架,将“文明”作为历史学研究的空间单位。在写博论写不下去的时候,蔡老师告诉我,不妨读一读大家的文章,他建议我读陈寅恪的《三国志曹冲华佗与佛教故事》《崔浩与寇谦之》《支愍度学说考》《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等文章,深入体会陈寅恪如何分析问题。
求学康乐园最大的快乐,就是聆听蔡先生的讲座了。蔡先生学富五车,每次讲座都旁征博引,妙语连珠,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带着我们在“学境”中徜徉,让我们感受到史学的真正魅力。蔡老师说,二十四史以前是用来读的,后来是用来查的,再后来就是用来摆设的;他读书的时候,起码要通读前四史,但现在的历史系学生很少系统读这些基本古籍了。针对我们“营养不良”的状况,蔡先生专门做了一次“为自己的学业进补”的讲座,为我们开了进补良方:“二陈丸,一钱汤”,即研读陈寅恪、陈垣和钱锺书的经典论著。蔡先生通过分析陈寅恪《述东晋王导之功业》、陈垣《从教外典籍见明末清初之天主教》和钱锺书《诗可以怨》三篇文章,总结三位学者的学术风格分别为“发覆”“表微”“打通”,告诫我们要不断研读这些名家之作,“边干边补,没有止境,要终生进补”,以“拓宽眼界、引发逸兴和开启心智”。蔡先生又多次做了与陈寅恪治学有关的讲座,带领我们学习陈氏的学术思想和方法,努力将陈寅恪的学术思想传授给我们。讲座“陈寅恪史学的魅力”告诉我们要学习陈氏的“覃思妙想”,要如剥洋葱般层层推进历史认识;要以小见大,从单一事实追寻发展趋势。讲座“从小说发现历史”讲述了陈寅恪是如何从元稹《莺莺传》发现唐代历史的,提醒我们不可把小说与历史的文化边界绝对化,而要擅于从文学作品中看出历史信息。讲座“从‘头’学起”,通过分析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教我们阅读和写书时重视“书名”“序言”“目录”和“开头第一句”。我在完成博士论文初稿后,一直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标题来概括,最终的“西洋传教士在华早期行医事迹考述”便是蔡先生敲定的。蔡先生关于陈寅恪学术的讲座还有“‘颂红妆’颂”“陈寅恪与突厥学”“从支愍度学说到支愍度话题”等,都收入蔡先生《仰望陈寅恪》(中华书局,2004年)一书中。
我这一代读历史系的学生,正赶上下海潮、经商潮,历史专业是最不受待见的。历史系的学生大都家境贫寒,读书时迷茫,毕业时就业困难。蔡先生懂我们所处的困境和内心的焦虑,因此先生的多次讲座,似乎都是在为我们提振士气、指明方向。在“历史是奢侈品还是必需品”的讲座中,蔡老师讲述了历史知识在知人论世、求真和拓展心灵等方面的价值,鼓励我们认真读书,学以致用,做“有心人”,在21世纪成为“有识之士”。2000年9月在中山大学研究生开学典礼上,蔡老师以“学风、学位和学问”为题发表演讲,告诉我们“学风问题从根本上讲是对待知识的态度问题”,首先要“戒浮”,钱大昕给自己的书斋起名为“潜研堂”,意思是说只有潜下去,才能进行脚踏实地的研究;第二要“戒俗”,要勇于走不同的路,勇于创新;第三要“戒骄娇二气”。蔡老师常跟我们讲治学、治生与治心之间的关系,由于生活、环境所迫,做一些“治生”(谋生)的事情,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只要解决了温饱的基本需求就不要忘记治学,更不要忘记治心。而在我看来,蔡老师读书、做学问即是以治心为目标的,唯其如此,才能够做到“读书不肯为人忙”,才能够淡泊名利、为自己的精神修行而读书。蔡先生在《学境》“序引”中说:“学术境界,说到底是一个精神境界问题。”又在《读史求识录》中专设一讲名为“精神产品与精神家园”,讲到“寻找精神家园,实际上就是向内心回归”。
蔡鸿生教授部分著作书影
我从事历史学研究已经20余年了,回想起来,我对历史学的有限的认知,大都来自蔡先生的启蒙和谆谆教诲。蔡老师引用钱锺书《诗可以怨》“成为某一门学问的专家,虽然主观上是得意的事,而在客观上是不得已的事”,让我们懂得治学上的“专”与“通”的关系,这一点在我日后治专门史的道路上尤为重要;他告诉我们时、地、人为史学三要素,并引用恩格斯的话“有了人,就有了历史”来强调历史学要“以人为本”,我近年对物质文化史和全球史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研究过程中会有意识地避免“见物不见人”“重网络而轻人”的倾向;蔡老师还告诉我们在史与识的关系中,“识”至关重要;形象思维、逻辑思维之外还有历史思维;中外关系中,中西关系最为重要,中西关系中又分为“二西”,即中国与西域的关系和中国与西洋的关系,而在处理中西关系时要尤其重视亚欧大陆东西两端的“中间环节”;蔡老师常引陈寅恪“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告诫我们要脱俗创新;蔡老师的文章,无论是对“昆仑奴”“辛押陁罗”的考证,还是对“哈巴狗”“阿滥堆”的研究,无不以小见大,把对“人”“物”的考证置于中西文化交流的大脉络之中。
蔡先生的文章多为短篇,著作均在两三百页之间,语言简洁易懂,文字清新优美,读来轻松愉悦。在蔡先生的论著中,我们读不到“填补空白”“重大发现”“重要成果”一类空洞无味的词汇,而常读到的是“在求知的道路上,个人取得的学术成果寥寥无几”,“也无非是一束并不饱满的谷穗而已”这样的谦逊语句。蔡老师的文章,就像一杯清茶,回味无穷。我现在甚至有一个习惯,当读了太多“油腻”十足的文章后,就取出蔡老师的书读几页,用以解腻。
离开康乐园时间长了,难免会沾染俗气。因此,每次去广州,都会找机会拜见蔡老师。与蔡老师聊天,如沐春风,涤荡掉身上的俗气。2020年7月14日,我趁到广州考察之机,与师弟师妹登门拜访蔡老师和蒋师母,本打算只聊半个小时,结果相谈近两个小时。聊到人生态度,蔡老师说:“我在中大任教五十年,从未有人见我扬眉吐气,也没人见我垂头丧气。”并以古人语“行出于己,名生于人”相赠;又教导我们要区分学理和事理、艺术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就如营养学和美食的差别。蔡老师希望我们不要贪图身体的享乐,因为“身体舒服了,精神就会腐化”,他希望我们能“做自己精神的监护人”。
董少新教授与蔡鸿生先生合影
但多年以来,蔡老师一直是我们精神的避风港湾。当我们无法守护自己的精神的时候,回到港湾就会获得安慰,燃起继续前行的希望。师妹曾玲玲说:“这些年,找不到方向的时候,特别低落的时候,就找出蔡老师的书来读,内心逐渐平静。”师弟张小贵说:在中大读书的那些年是“我们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从蔡老师家回到酒店后,我给蒋师母发信息表示感谢。师母回复说:“多年未见,总有说不完的话。看到你们一个个都成栋梁之材,真的高兴!蔡老师不停地说,说明他开心!永芳堂已经关闭几年了。这几年,蔡老师没有地方可去。永芳堂的书库,是先生心中的最爱,也是那一辈人的心中所爱。可惜书库没了,断了他们的念想。现在唯一可解书愁的只有学而优(书店)了。今年疫情,也很少去了。先生的内心是寂寞的。有人和他对话,谈学问,他会很高兴!谢谢你们!”我读完师母发来的信息,已是泪流满面,更没想到的是,那一次竟是与蔡先生的诀别……
愿蔡先生的治学精神、学术思想和人生态度永存于我们的心中。先生安息!
2021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