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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赵半狄:绘画是我的隐私,“小窝”可以融化现实

2021-02-04

从“古典时期”的油画,到“熊猫时代”的跨界艺术,艺术家赵半狄以多种艺术形式引来关注,也引发过争议。

如今,赵半狄将目光投向了“聚会”和“派对”活动。展览“赵半狄的小窝”这些天正在上海昊美术馆展出,赵半狄在接受“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专访时表示,他的绘画作品是有限度地向人展现自己的隐私,而“派对”则是“完全开放式地与他人分享。”,“有人问我绘画是什么,我说绘画是我的隐私;另一方面,我也有开放的心态,愿意跟人交互,因此我愿意设计一切可能开放的场域。这个展览就是创造另一个维度,让坚硬的现实在我的小窝里融化。”

昊美术馆展览“赵半狄的小窝”开幕现场

正在上海昊美术馆展出“赵半狄的小窝”是昊美术馆推出持续性项目“我与博伊斯”中的第3个展览项目,此项目每4个月邀请一位艺术家用作品的形式与馆藏的博伊斯作品进行对话,并在博伊斯展区以“展中展”的形式展出。策展人杜曦云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该项目是希望艺术家“介入社会”,呈现当代艺术与社会的环境的关系,在求同存异中再次激活彼此的文化能量。

赵半狄1966年生于北京,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现工作、生活于北京,其创作涉及行为、绘画、影像、时装、电影、社会介入等。早年,赵半狄从事绘画创作,以“古典时期”风格油画受到关注。2005年,其作品《一个人的奥运会》登陆瑞士首都伯尔尼,以一场行为艺术在伯尔尼模拟了一场3年后即将到来的北京奥运会。赵半狄还以熊猫作为自己艺术符号进行创作,在一幕幕“跨界艺术”中引发争论。如2007年,中国国际时装周的T台上上演了《赵半狄熊猫时装秀》,他用熊猫符号演绎了中国社会具有代表性的人物角色,包括了民工、追星族等三十二套时装,引起不少争议。近几年,赵半狄艺术的最新形态 —— 派对,连绵不断。

赵半狄在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内举行的派对

从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到北京尤伦斯艺术中心、从成都郊外的山泉镇到瑞士的巴塞尔,各界人物在他创造的“派对”中分享时光,倾诉、分享,得到快感或慰藉。

随着疫情的蔓延,赵半狄也经历了孤独、 隔离、无助的漂流之中,2020年的春夏两季,因为疫情,他被阻隔在海外半年,回国后又经历了隔离。对此,他在展厅中搭建了属于自己的小窝,他相信艺术是同情和解脱的方式。

赵半狄在他搭建的小窝前

作品《赵半狄的小窝》由竹子窝棚、口罩吊床、散落四周的竹子和竹叶构成。在这个搭建的小窝内部展示着他在疫情中完成的绘画。同时,赵半狄在展厅内举办聚会,接受朋友探访,它的存在让人们在此聚集并分享了彼此有限的时间。赵半狄表示,“这个展览是两个‘我’的合体,一方面是我的绘画,属于更接近我隐私的部分;另一方面,就是这两年我一直热衷的聚会,或者叫派对,完全开放式的。小窝里的画,正如我的心跳,而聚会和派对,是数不尽的时光!在竹叶草坪上,在口罩吊床上…… 你立刻能辨识这是新冠时代的作品;但另一层面,我无意夸大疫情对我艺术的影响,我知道,它只是人类面对的众多痛楚之一,从这一点上说,这一叶方舟,不仅为今天而搭建。”

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赵半狄身穿白色休闲外套,坦然地讲述着个人的艺术状态。在他看来,今天的自己已没兴趣像过去那样,因为对作品的认识不同而与外界争论。

赵半狄

对话|赵半狄

澎湃新闻:您早年学的是油画,一些画作在艺术市场的价格也很可观。之后,您开始了一些跨界的,行为艺术作品,并曾经对媒体表示“画得越好,内心就越脆弱”。在您看来,是什么导致了您出现这种艺术创作上的转变?

赵半狄:这些东西都不是我刻意设计出来的。如今,我反复在回忆当时为什么做出这种选择。我觉得现在世界上的一些例子给了我一些答案,比如说西方艺术家里希特。在上学的时候,我不能理解一个艺术家怎么能同时画抽象画和具象画,甚至干啥都行,一个艺术家就能把美术馆给撑起来。我当时就觉得已有这样“斜杠”当代艺术家,只是我现在更“斜杠”一点,他是绘画到绘画,我是绘画和“happening”。

“Happening”,用中文叫即兴艺术表演,也有人说应该叫“performance”,但我觉得“happening”更准一点,有偶发艺术的意思,而“Performance”会让人认为是表演,但我从来没觉得我在表演。我做的是“派对”,是介乎真实和表演间的。我们现在坐在一起不都是在真实生活与表演之间吗?我不知道怎么界定我的作品,但这是最真实的状态。当下到了考验每一个艺术家的时刻,什么样的组合艺术家都可以做,关键在于可以给世界呈现什么,或者探讨自己到底是什么?我是在探讨“我是谁?”我觉得我是由“碎片”组成的艺术家,这正好契合了我今天对世界的理解。世界就是碎片化的,不存在一个永恒不变的真相,我唯一能找到真相就是稍纵即逝的碎片。

有人问我绘画是什么,我说绘画是我的隐私,我画出来的作品是将自己的隐私有限度地开放,大家可以揣摩我的隐私。另一方面,我也有开放的心态,愿意跟人交互,因此我愿意设计一切可能开放的场域。关于我的艺术,我到今天才清晰这点,既有古典情怀的画作,也有另一部分的开放心态。

别人问,“八五新潮”对我有什么影响,“星星画派”对我又有哪些影响?包括所谓“新生代”,曾经我认为能被纳入类似这一群体是一种名誉,但对今天的我来说,我不需要,因为我并没有受到过太多的影响,我与这些事件是错位的。重要的还是成为我自己。

在进行绘画创作的赵半狄

澎湃新闻:哪些“碎片”给予了您创作上的启发?

赵半狄:碎片有一个特点,它很容易被忘记。所以要珍惜碎片,如果那些碎片还能被记住,那它是真的重要。

我认为绘画是有限度的接近隐私。我的“派对”作品是完全开放的,也并非有意的设计,它可以欢快,可以忧郁。有人称我为“派对之王”,我可不敢当。当然,作为作品,你的“派对”要和其他人的不一样,在它划过的时光里有含金量。我认为我的“派对”是有含金量的。含金量不仅只是欢乐,也包括悲伤。

澎湃新闻:记忆最深刻的时光是哪一段?

赵半狄:从开幕到现在,经历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一个忧伤的母亲的到访。12月9日,我们组织了一场中规中矩的读书会,观众可以网上报名参加的。其中一位女士在读书会之后的第二天加了我的微信,并向我倾诉。

“儿子带我来过一次美术馆,他是学设计的,在一个周末,儿子说带我逛逛他喜欢的美术馆,那一天真的很美好,一路上的风景我都记得很清楚……”

怕错过重要的信息,我停止收拾衣物和旅行箱,在床边坐下来,仔细地听她的叙说。

“昨天的读书会,我并没有多说话,在大家合影拍照的时候,你可能都没注意到,我是提前走的。但我其实感触非常深,坐在你搭建的作品里,我称它为一个‘场域’,突然让我有了想要释怀的想法,我压抑自己的内心太久了……”

我几乎屏住了呼吸。

“我的儿子已经不在了……他是个优秀的孩子,在大学上四年级,在学校里老师喜欢他,同学关系也好,他有女朋友,而且很爱他。至今,我不明白,儿子为什么会选择离开这个世界?他,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

接下来,我几乎是哽咽着完成了和她的对话。

“我能做什么?”

“我想把内心的东西都跟你讲出来,算是释怀吧……”

“在我的小窝?”

“好。”

“不介意被更多人知道?”

“如果能提醒其他的年轻人,不要走儿子这样的路,那也是一种安慰,但我不一定有这个能力,只能算是一种尝试吧”

“你再想想看?”

“我觉得可以。”

于是2021年1月3号,我们在小窝里交谈,并将整个交谈现场录了下来。我们聊了2个小时,她说了很多,她说应该为了另一个世界的儿子好好活着,因为她活得好,他的儿子在另一个世界才会好。同时,她也评价了我的作品,认为这个小窝的场域特别有意思,让她特别想说话。可能在这个时候,艺术在某种程度上代替了教堂,自己感觉像一位神父。

“一个忧伤的母亲到访赵半狄的小窝”现场图,2021

“一个忧伤的母亲到访赵半狄的小窝”现场图,2021

我们将录制好的视频给那位母亲确认,最终发布到了网上。之后,由于她儿子的同学认为视频中的话语侵犯到了个人隐私,我们便将视频扯了下来。我也和她儿子的同学进行了交谈,他们觉得大家应该进行更多的交谈,而不是躲避这个事件,这样大家都可以释怀一些。

我认为现实是很冰冷,甚至是残忍的。如果艺术能有这么一点点慰藉和治愈,显然艺术有这一部分,那它在某种程度上是生效的。这一次,我看到了“小窝”是在融化这些冰冷的,使这位母亲的内心变得柔软了一点。如果这么评价,这件作品是及格的。

澎湃新闻:目前的作品是在艺术空间中的“派对”,给予人们一种可以聊天、探讨话题的氛围。在这些活动中,还有哪些故事是特别有意义的难忘的时光?

赵半狄:另一场偶发事件是1月14日的大学生派对。一些上海女大学生来访,其中一位来自上海戏剧学院,她叫煊煊,跟我提出一个创意,她自己是30+单身,她和身边的30+女性朋友都关注“代孕”话题,想在我的“小窝”来一场讨论。我觉得这个社会话题很有意思。这并非是要追随热点,当然这一热点也的确燃起了大家的情绪,让这些30+女性有话要讲。

1月14日,女大学生在“赵半狄的小窝”中

在征得美术馆的同意后,我们于1月31日在场馆内进行了一场探讨。如果说之前的例子是探讨“死”的问题,那么这一场探讨的就是“生”,一样不轻松。策展人杜曦云也在现场,他感叹男性在成长过程中可能就跌跌撞撞地闯出去了,根本无法体会女性在成长过程中的遭遇,在跟她们聊天后才能感受女性的痛苦。我觉得这是一场严肃的“妇女大会”,由女性发起与组织的。我和策展人在外围聆听,听到了她们的各种观点。

我们决定从大家的各种观点中以决议的方式寻找共识,并把它写下来,未来可以将这个“共识”镶在美术馆的空间内。最终,大家举手表决,一起达成共识的观点有三项。我觉得这段时光如同金子般。话题谈的是“生”,生孩子本来是多么有希望的一个话题,但谈论起来依然不轻松。

澎湃新闻:在不同的国家美术馆中举办“派对”,所设计的话题以及观众的参与性会有不同吗?

赵半狄:都是差不多的开放状态。并非只有深刻的话题能使作品深刻。现实世界,在我创作中呈现一丝的融化的状态,就已经够深刻的了。所以从策划来说,我也试图把沉重的东西变得轻盈。

赵半狄在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内举行的派对

赵半狄在尤伦斯艺术中心举行的派对

澎湃新闻:所以刚才说的关于“生死”的话题也是意外收获。

赵半狄:对。这也符合策展思路——与博伊斯的对话。博伊斯是开放性的,我们这次也是开放性的。两场活动是意外,但也在我们的期许范围内,我们期许这样的偶发。

澎湃新闻:这样的探讨对您个人而言是否是一种帮助,一种扩充个人与观众与艺术之间的关系?

赵半狄:在展厅中的这些活动不仅仅涉及到你说的关系,它就是我们的生活,生命。大家在一段时间里是一起度过的,这是珍贵至极的,是我本人的成长,也是我艺术的成长。因为我没有把自己个人和个人艺术分开。我觉得两者不能割裂开来的。

澎湃新闻:谈及此次昊美术馆的展览,这个场域呈现的想法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赵半狄:当时策展人找我聊这个项目时,便有了草屋和口罩吊床的想法,并用铅笔在纸上画了下来。最初的草图就是展览海报上的那张。

人们总说我近几年做“派对”系列,现在想来,我过去做的那些行为艺术也和现在的“派对”系列有很多接近之处。我最盛大的一场派对是2005年在瑞士伯尔尼做的。我做了一场“奥运会”,我给伯尔尼的市长穿上中山装,让他扮演北京市长,在伯尔尼的体院馆内“宣布”北京奥运会开幕。这个项目叫《迫不及待:一个人的奥运会》,而北京奥运会要在那之后的三年才开幕。所以要追溯我的“派对”,应该是从这儿开始的,我艺术中最开放的部分就是从这个脉络里来的。

赵半狄《迫不及待:一个人的奥运会》

赵半狄《迫不及待:一个人的奥运会》

澎湃新闻:您过去以熊猫为符号的一些行为艺术作品曾引起争议,您个人也受到了批评。而现在,您的作品与当时相比又有了一些转变,似乎现在更容易被人接受了。在这其中,您觉得个人的创作状态发生了怎么样的变化?

赵半狄:熊猫符号的作品中,比较引争议的是《熊猫时装秀》。我把中国社会变成了一场时装秀来展示。我设计了32个角色,如清洁工、腐败官员,三陪小姐等,并以不同的服装来表达他们的身份。这场“派对”让很多人不舒服了,当时还有熊猫饲养员在成都控告我。我觉得可能这个派对太大了,传播范围过大了,大家的理解力无法忍受了。当时我并不想成为大众焦点下的角色,我不希望去承担这样的责任,也不想因为我而影响到了大众。当时很兴奋,还要去和人据理力争,很累。

赵半狄《熊猫时装秀》

现在,我策划的是一种有限的“派对”,我对自己的定位也更加清晰了,自己是一个小众的代表。如果我能影响到少部分人,那就够了。

澎湃新闻:但在小众状态下关注的话题还是要包容、宽广的。

赵半狄:对,不能把自己封闭起来,所以我很注重现在活动中的分享过程,包括开放的话题。

澎湃新闻:艺术家需要用作品所达到的广泛的社会影响力来引导观众吗?

赵半狄:我对这个并没有什么兴趣。对我而言是没质量的,我并不强调大众影响力。

澎湃新闻:在做派对的同时,现在依旧保持着绘画状态吗?

赵半狄:绘画是我的隐私,还是画的,作为开放的部分则是“派对”中的分享。我希望这样的两条线索使自己成为一个新的模型。

作品“赵半狄的小窝”草图

澎湃新闻:竹子搭建的小窝里,是你的最新的一幅小油画,似乎是树丛中,飘着口罩,外面悬挂的蓝色外壳口罩形的大吊床,能说些什么么?

赵半狄:这幅画的名字就叫《私》,还是慢慢体会吧,我不应该多嘴。外面的口罩,是每个人阻挡病毒的利器,口罩吊床是舒缓心灵的利器,也要属于大家。

被放置在“赵半狄的小窝”内的画作《私》

澎湃新闻:用一句话概括这个展览。

赵半狄:我在创造另一个维度,坚硬冰冷的现实在我的小窝里融化。

澎湃新闻:已经有不少艺术界人士到过你的小窝了,甚至不少人还上了你发明的“口罩吊床”,你现在最想邀约谁?

赵半狄:希望邀请张文宏医生,好奇他身处一件关照后疫情时代的艺术品,有什么感触,因为我觉得他是充满人情味儿的专家,在某种程度上,跟艺术家的人性关怀有相似点,我甚至想邀他在巨大的外壳口罩吊床上躺一躺,他会惬意地谈谈人们面对疫情的最佳心态,一定很有趣。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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