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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瑟纳尔:法兰西学院第一位女院士,30岁理解了中国道家哲学|此刻夜读

2021-02-04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作为法兰西学院三百年来的第一位女院士,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以早年成名与世界视野备受同行推崇。如法国“七星文库”版文集中所言,“作家的相当一部分作品,将在半个多世纪里经历一系列无法预料的变迁之后,出自十九岁到二十岁之间这些纷乱的梦想里。”这些梦想里,诞生了《哈德良回忆录》《苦炼》这样的代表作,这也是中文读者最熟悉的作品。

上世纪三十年代,尤瑟纳尔开始了频繁的旅行,她对古希腊-罗马古典文化颇为倾心,也对东方文明有这浓厚的兴趣和了解。1938年,她出版了《东方故事集》,这部集子一共收录了10个故事,篇幅短小,时空背景跨度极大。其中有对中国道家寓言、日本古典文学名著和印度神话的改写,另一些则取材于巴尔干地区的歌谣传说。之后的人生中,尤瑟纳尔依然在继续了解东方文明,阅读了大量与禅宗和道家学说为代表的东方哲学相关的著作,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年届八旬的尤瑟纳尔不仅多次重游欧洲旧地,还走访了埃及、肯尼亚、印度、日本等从前未曾涉足的国度。

跨文明的视野让尤瑟纳尔的写作观念发生了多次变化,担忧于文学在大众文化领域内地位的下降,以及目睹了20世纪后半叶之后自然生态问题的严重,她多次表达了这样的观点:

“当代文学中很少有人关注智慧问题。我们这个时代最敏锐的那些人中,大多数只停留在描绘混乱状态,超越这一状态以试图达到某种智慧,一般说来已不再是现代人的做法。”

“从对人类的思考转向对土地的思考,……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尽管它最终令人获益良多。”

今天分享的文章来自《东方故事集》最新译本中的第一个故事《王浮得救记》,这个混合了多个中国传说人物原型的故事,反映出尤瑟纳尔对中国道家哲学中出世思想的独特理解。

《王浮得救记》(节选)

天子坐在玉雕宝座上,尽管他年方二十,双手却像老人一样布满皱纹。他皇袍上的蓝色象征着冬天,绿色则意味着春天。他的面孔俊秀,但是毫无表情,如同一面高悬的明镜,只能照见星辰和无情的苍天。他的右侧是专司雅宴欢娱的大臣,左侧是监管处罚公正的顾问。诸位廷臣分列于廊柱之下,尽力竖起耳朵捕捉天子唇间发出的一言半语,久而久之,皇帝养成了用很低的声音说话的习惯。

“圣上,”王浮叩头说道,“我又老,又穷,又弱。你如同盛夏;我如同暮冬。你有一万条命;而我只有一条,并且行将就木。我对你做了什么?我的双手被捆绑起来,而它们从未伤害过你。”

“你问我,你对我做了什么,老王浮?”皇帝说。

新版书中插画

他的声音美妙动人,让人听了想流泪。他抬起的右手映在碧玉铺就的地面上,仿佛一株青绿色的水草,王浮赞叹这些修长的手指美不胜收,他努力在记忆里搜寻,想知道自己是否曾经为皇帝或者他的祖先画过一幅蹩脚的肖像,罪该处死。然而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迄今为止王浮几乎没有出入过皇宫,他更喜欢的是农家茅舍,若在城市里,则是烟花柳巷集中的郊区,还有河岸边贩夫走卒们争吵不休的小酒馆。

“你问我,你对我做了什么,老王浮?”皇帝接下去说道,一边将细长的脖子探向侧耳聆听的老人。“我来告诉你吧。不过,既然他人的毒液只能通过我们自身的九窍才能潜入体内,为了让你明白自己的过失,我要带你走一遍我记忆中的长廊,向你讲述我的平生经历。我的父皇将你的画作收藏在宫中最隐蔽的密室里,因为他认为画中人物不应被凡夫俗子看见,他们不能在凡俗之辈面前垂下眼睛。老王浮,我就是在这些殿里长大的,因为我被故意放到这种与世隔绝的环境里成长。为了不让我的纯真受到人心的玷污,我根本无法接触到那些躁动不安的我未来的臣民们;任何人也不允许从我的门前经过,怕的是这个男人或女人的影子延伸到我跟前。分派来伺候我的几个老仆也尽可能少露面;时光周而复始;你画面上色彩随着晨曦变得鲜亮起来,又随着暮色而黯淡下去。在难以入眠的夜里,我看着你的画,在差不多十年的时间里,我每夜都看着它们。白天,我坐在一张地毯上——我闭上眼睛也能看见这张地毯上的图案——将我空无一物的手掌放在明黄色绸袍遮住的膝盖上,我梦想着未来可能得到的欢乐。我想象世界的样子,大汉位于中央,就像单调而低洼的手心上,纵横交错着五大河的命运之线。在大汉帝国周围,是妖魔出入的大海,更远处,是支撑天空的高山。我借助你的画作来想象所有这一切。你让我以为大海如同你画中那样,是一片辽阔而湛蓝的水面,一块石头掉下去就会化作蓝宝石;女人像花儿一样开开合合,就像在你的花园小径上,那些衣带当风、飘然而行的女人;还有那些身材轻捷、镇守边关的年轻兵士,他们本身就像箭一样射中你的心。十六岁那年,我看见将我与世界隔开的一扇扇门打开了:我登上宫中的高台观望云彩,但是它们没有你画上的晚霞那么美丽。我乘上銮舆:一路颠簸,我想不到路上有烂泥和石块,我跑遍整个帝国,也没有看见你画中那样的花园,其中有无数流萤般的女人,而她们的身姿本身就是一座花园。

大汉帝国不是最壮美的,我也不是皇帝。老王浮,只有你通过千种线条、万种色彩进入的那个帝国,才是唯一值得统治的国度。你独自一人平静地统治着积雪永不融化的高山,水仙永不凋谢的田野。王浮,这就是为何我在想,要让你受何种酷刑,你的妖术让我憎恶自己之所有,渴求自己之所无。我要将你囚禁在唯一令你永世无法逃离的黑牢里,我决意让人灼伤你的双眼,因为你的眼睛,王浮,是两扇有魔法的大门,为你开启你的王国。还有你的双手,就像两条岔路纵横的大道,将你引向你王国的中央,我决意要让人砍掉你的双手。老王浮,你听明白了吗?”

听到这个判决,凌拔出别在腰间的一把缺口的刀子,扑向皇帝。两名侍卫将他抓住。天子微微一笑,叹道:

“我还恨你,老王浮,因为你懂得如何受到爱戴。杀了这条狗。”

凌往前一跃,以免他的鲜血溅到师傅的袍子上。一名兵士举起军刀,凌的头颅应声落地,像一朵被剪下的鲜花。侍从们抬走他的尸骸,王浮绝望之中,欣赏起弟子的鲜血在碧玉地面上留下的美丽的绯红色痕迹。

皇帝打了一个手势,两位太监过来擦拭王浮的眼睛。

“听着,老王浮,”皇帝说,“擦干你的眼泪吧,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你的眼睛应该保持明亮,不要让泪水模糊了留给它们的最后一线光明。我之所以要你死,不仅是因为怀恨在心;我要眼见你受苦,也不仅是因为我生性残忍。我还另有打算,老王浮。在我收藏的你的画里,有一幅尤为令人赞叹,上面的山岳、河湾和大海相互映衬,尽管缩小了无数倍,它们的真实性却超越了事物本身,正如那些映照在球体表面的形象。但是这幅画尚未完成,王浮,你的杰作还只是草稿。说不定你坐在一个寂静的山谷里作画的时候,注意力被一只飞鸟,或者追逐这只飞鸟的一个儿童吸引了。飞鸟的喙或者儿童的脸蛋让你忘记了波涛的蓝色眼睑。你还没有画完大海裙幅上的流苏,也没有画完岩石的水藻发丝。王浮,我要你用仅剩的几个时辰的光明来完成这幅画,它将包含你漫长的一生里积攒下来的终极秘密。不用说,你即将被砍掉的双手会在绢帛上颤抖,而无限之感就会通过那些表达不幸的晕线进入你的画中。不用说,你即将被毁掉的眼睛会发现人所能感知的极限关系。老王浮,这就是我的打算,我能强迫你来执行。倘若你拒绝,我就在弄瞎你的眼睛之前,命人销毁你的所有作品,你就会像一个全部孩子被人杀死的父亲,失去绵延子嗣的希望。不过,你不如将我这道最后的命令视作一番好意,因为我知道画布是你唯一抚摸过的情妇。提供画笔、颜料和墨汁给你打发最后的时光,无异于将一位卖笑女子赏给一位即将被处以极刑的人。”

皇帝轻轻挥了挥手指,两名太监毕恭毕敬地捧上王浮勾画出大海和天空轮廓的那幅未竟之作。王浮擦干眼泪,微笑起来,因为这幅小小的画稿让他回忆起自己的青春。画面上的一切都显露出一种王浮再也不能自诩的心灵的鲜活,然而画上也缺少一点东西,因为在王浮作画的那个年代,他还没有凝望过足够多的山峦和浸泡在海里的裸露岩石,也没有足够深地体会过暮色的忧愁。王浮从侍者手中挑了一支毛笔,在未完成的大海上挥洒下大片大片蓝色。一名太监蹲在他身边研磨颜料;他干活很不利落,王浮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怀念他的弟子凌。

1988年该故事被改编成同名动画短片

王浮起先在一片飘荡在高山之巅的云朵末梢抹上几许粉红。随后他在大海上添加一些细小的涟漪,这让他安详的心绪显得愈发深沉。碧玉铺成的地面变得越来越潮湿,然而王浮沉浸在他的画里,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坐在水里作画。

一叶扁舟在画家笔下逐渐变大,此时占据了画幅的前景。突然,远处响起有节奏的桨声,快速而有力,仿佛飞鸟振翅。声音越来越近,渐渐充满整个殿堂,然后静下来,挂在船夫桨上的水珠微微颤动。准备用来烧灼王浮眼睛的火红的烙铁,已经在刽子手的炭盆上熄灭多时。水已经漫到朝臣们的肩头,然而他们碍于礼制,使劲踮起脚尖仍然屏息不动。水终于漫到皇帝的胸口。大殿里寂静无声,即便泪珠掉落下来也听得见。

来人竟是凌。他身着平日的旧长袍,右手衣袖上还有一处挂破的地方,兵士们来抓他们的那天早上,他还没有来得及缝补。但是,他脖子上系着一条奇怪的红围巾。

王浮一边继续作画,一边轻声对他说: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您活着,我如何能死?”凌恭敬地说。

他搀扶师傅登上小舟。玉石的天花板倒映在水中,看上去凌仿佛在一个洞穴里穿行。朝臣们淹没在水中,他们的发辫像一条条蛇在水面游动,而皇帝苍白的脑袋漂浮在水上,犹如一朵莲花。

“看,徒弟,”王浮怅然地说。“这些不幸的人快要死了,说不定他们已经死了。我想不到海里竟然会有这么多水,连皇帝也可以淹死。怎么办?”

“不要怕,师傅,”徒弟低声说。“水很快就会退去,他们甚至都记不起来自己的衣袖曾经沾湿过。唯有皇帝还会隐约记得海水咸涩的滋味。这些人生来就不是为了消失在一幅画中。”

他接着说:

“大海壮美,和风习习,海鸟在筑巢。出发吧,师傅,去那波涛之外的国度。”

“出发吧”,老画家说。

王浮紧握船舵,凌俯身划桨。桨声的节奏重又充满整个大殿,有力而均匀,如同心脏的跳动。水面在不知不觉中下降,高耸的峭壁重又变成柱子。很快,只在碧玉地砖的低凹处还剩下几个水洼闪光。大臣们的朝服已经干了,只有皇帝的黄袍流苏上还留着几点泡沫。

王浮已经完成的画轴留在矮几上。近景是一叶轻舟。它渐渐远去,身后划开一条细细的水流,水流渐渐合拢,大海复归平静。小船上坐着两个人,人们已经分辨不清他们的面孔。但是大家还依稀看见凌的红围巾,还有王浮的胡须在风中飘扬。

船桨的振动越来越弱,然后停歇了,远得听不见了。皇帝朝前探着身子,手搭凉棚,看着王浮乘坐的小船渐渐远去,变成黄昏薄暮中不易察觉的一个小圆点。一股金色的雾气升起,弥漫海面。最后,在通向大海的入口处,小舟绕着一块礁石转个弯,划进一片峭壁的阴影;空旷的水面上,小舟划出的水痕隐没了,画家王浮和他的弟子凌,永远消失在他刚刚画出来的万顷碧波之中。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 著,段映虹 / 译 ,上海三联书店2021年2月版)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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